章越每日仍白日抄書,申時以后即前往晝錦堂讀書。
而郭林也總算湊夠了錢,抄書數月,湊了八貫多錢,章越也將這些日子存的兩貫多錢盡數給師娘當作‘預存學費’。
經此一番,總算湊夠了錢。
而為了醫治郭學究的病,村里費了好大的人,從縣城里請了一位有名的坐館郎中。因為縣城至烏溪實在太遠,郎中本不愿來,但村里費了一番口舌,將診金提至十倍,這才讓郎中答允了。
順著村里至縣城的路上,村里派了好幾波的人接待。郭林一大早就前往縣城陪著,旁跟著個村漢則挑著食擔。
這郎中走了一段路就要歇腳,郭林就拿出好酒好菜供著,自己沒一口,渡船也需事先好不與他人同乘,最后一連歇個三四趟才將大夫給請到烏溪來。
對方走了十幾里山路,給郭學究治了不到片刻,開了幾藥后即回去了,也是如此一趟流程恭送至縣城。
反正不論病看好,沒看好就是要這般折騰,幸虧郭學究喝了幾天藥后,病就穩住了。
但如此一趟勞甚多,診金,以及日后吃藥,錢財如流水般去了。郭學究病未痊愈仍不能教書,故而郭林和章越仍在章氏族學抄書。郭學究常嘆,郭林抄書比他授課賺得還多,卻不是長久之計。
但章越與郭林都勸郭學究好生將養著,這事著急不來。
自郭學究病后,郭林每日書也沒功夫讀了,只是日復一日地在狹小的書室里抄書。他時常眼,章越勸他多休息休息,他言沒事。
每日抄錄完文章,郭林回到家時整個人已是疲倦無力,意志再堅強的人這時候也無法抵抗與力上雙重疲乏而繼續讀書。
如此郭林的學業功課終于停頓,并難以為繼。
章越每日都是晚上回去讀易,包括以往讀得孝經,論,孟,爾雅,在每日多出來六個時辰里再溫習一遍后,將不明白的地方記下來。
如此日子一天天過著。
了冬后,氣溫驟降,山間天寒,縣城里雖未降雪,但山里已下了兩場小雪。雪后的天氣,雖說沒有到了滴水冰,但族學的硯池每日清晨時都會結上了一層薄冰。
抄書時硯臺里的墨一不小心即凍結冰,這時候章越必須將硯臺拿到爐子邊等冰化開。
最難的還是手指不能屈,抄寫一會,手凍得僵了,章越就必須把雙手,然后拿到口邊呵氣。
每日抄書若有閑暇功夫,章越即向齋夫借了書來看。
章越所看并非經籍,但涉獵很廣,若有不懂的地方也是等到次日再請教章友直。
易經之后,章越自學書經。書經也就是尚書。
明清時就把四書比作飯,五經比作生谷。讀書人按照朱子的讀書順序,先大學,論語,孟子,中庸,然后才能讀五經。
三字經里也有‘孝經通,四書。如六經,始可讀’。
而這個時代,《大學》與《中庸》還沒從《禮記》里被出,孟子也未被提升到經的地位。所以章越學習順序是孝經,論語,爾雅,易經,接下來就是尚書。
尚書沒有易經那麼多義理,但每句讀來都是那麼難,古人比喻為佶屈聱牙。
有的字別說是背了,怎麼讀都不知道,生平頭次見到。還有的字自己認得,卻不懂得讀。
這個時代沒有百度,章越自學尚書很困難。幸虧書室還有如《玉篇》,《經典釋文》等字書,章越轉手就可以查。
這日章越郭林一早前往,昨夜山間下了一場大雪,此刻天空依舊是彤云布,冬之后山間不時有狂風席卷,道路上都是積雪,一時不慎腳下一即易墜山崖下的溪谷。
章越與郭林抵達書樓時都是凍得鼻青臉腫的。
閣門前職事孫捧著一個大大的棋盤等候在那。
“小哥哥,小哥哥!”小孩遠遠地招手。
“咱們下棋好不好?”
“下棋?”章越聞言有點想吐,昨晚畫了一夜的棋盤,令他現在見不到任何呈‘井’字結構的東西。
至于小孩這幾日經章越教得五子棋后,下得上癮故而日日拿了圍棋盤來找他對弈。
“小哥哥今日要掃雪哦!”章越言道。
昨夜下了雪,地上很是,職事上了年紀,章越就主接過了這差事。他至冰冷的掃帚,手指傳來撕裂一樣的疼痛。
章越拿起掃帚出門但見小孩墜在后,抱著棋盤一臉幽怨地看著自己,雙目泫然泣,鼻尖還掛著些許清清地鼻涕。
“昨日說好的,今日要陪我下五盤的。”
章越目找向師兄,此刻師兄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。看來師兄也是吃一塹長一智啊!
章越道:“等我掃了雪再說!”
“又拿這糊我,你這個沒良心的負心漢!”
章越背心一聳,啥?現在小孩的詞匯量都這麼大嗎?
章越冒著寒風將閣門外積雪都掃得干凈,一番作下來子都被汗打了,但手都痛得更疼了。
職事遠遠走來,就看到章越掃雪的這一幕。
“爺爺,小哥哥他對我負心!”小孩一來即向職事告了狀。
“怎麼負心啊?我教訓他。”職事故意板起臉來。
“他說好的,不陪我下棋?”
“哈哈。”職事笑了笑,然后肅然對章越道:“教授讓你去齋塾一趟!”
“不知何事?”
“去就是了。”
章越當即放下掃把,趕往齋塾,職事看著章越的背影出些許笑意。
到了齋塾后,章越看見除了章友直,還有章衡。
章越向二人行禮道:“見過先生。見過齋長。”
教授當下笑道:“先坐。”
章越聞言點了點頭坐下。
章衡出言,卻見章友直對章衡道:“慢慢說,不要嚇壞了他。”
章越心底一,但見章衡道:“你到我們晝錦堂多久了?”
章越道:“近四月了。”
“四月!”齋長點了點頭。
“不知是后學做錯了什麼嗎?”章越忐忑地問道。
章友直笑道:“非也,只是四個月,但你的字與之前可謂判若兩人啊!”
原來說得是這個。
章越心底一松,然后道:“后學平日疏于練習,這幾個月抄得多了,故而字也好了。”
說是四個月,其實是八個月,白天抄晚上練,而且從學習效果來說,不是一加一等于二,而是一加一小于二。因為今天練五個小時,明天再練五個小時,效果肯定是不如一天練十個小時的。
為何章越能知道這麼清楚,經歷過大學期末考的鞋都明白這個道理。
而且夢中練字的效率特別高,章越覺得自己這四個月練字,足足抵得上旁人兩年的功夫。
章友直對章越溫和地道:“我與齋長商量過了,從今日起給你加作一頁三錢半!”
“后學謝過教授!”章越心十分激,這都是錢啊。
而且還是自己一邊抄書一邊練字得來的。
章友直笑道:“莫要謝我,此事是齋長與老夫提的,否則老夫可不知道。”
章越看向章衡,他則淡淡地道:“也非我的意思,是學錄給我提及,我看后才稟給先生。”
“謝過齋長。”
章衡失笑道:“權且記下。”
章友直溫和地笑道:“齋長給老夫比對你四個月前后的抄錄,真乃云泥之別。老夫生平從未見過有人可在書法一道上這般長進。你可有何訣竅,能否教一教老夫啊?”
章友直說得很客氣,但這麼客氣反而令章越有些掛不住。
“這……這……”
這讓章越如何解釋,騙人是不好的。
章衡道:“先生,我觀他的字是臨宣示吧!有晉人古意!是不是臨了其他帖子。”
章越滿滿的鄙視,章衡還以為字帖是武功笈不?誰有了一張獨一無二的字帖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。
書法一道是勤學苦練來的。
章越想了想道:“這倒不是,只是之前先生不是教要學篆法,必先畫棋盤及箭靶嗎?學生有閑時,拿此練字,沒料到反是楷書見功。”
“這……”章衡表很驚訝,章越知道他心底肯定向,這不是忽悠林希的話嗎?怎麼還真讓此子練了。
章友直道:“這里沒有大紙,你取小紙一試。”
“是,先生。”章越坐下,在齋長平日寫字讀書的案上從筆架里取了一最細管的筆來,蘸墨書于紙上。
書法這是一個很妙的東西,初練書法時覺筆就是陌生之,但現在章越用筆已可運轉如意,仿佛的一部分般。
五手指輕巧的一提一豎,運轉回鋒,輕巧靈。仿佛是一名技藝超絕的樂師,在旁觀人的目中用自己手中的筆奏出一段最妙的樂章來。
章越寫畫了十九豎,再寫了十九橫,將棋盤畫好,寫字的一瞬間他甚至忘了旁二人目的注視,全心地投在筆尖紙上。
隨后章越又畫箭靶,先大圓后小圓一圈一圈由大至小。
這一刻他想起上數學課時,數學老師隨手在黑板上畫圓,不借助圓規作圖,一劃就是一個正圓。
畫圓必須一氣呵,不可有半毫的停頓,心到意就到,意到筆就到。
當章越將十個圓都劃好后,已是沉浸在自己作品中,雖比章友直那日所畫差了許多,但勝在今日又比昨日進步了一丟丟。讀書治學就是如此,不求多快,但求日進。
當下章越滿意地放下筆時,齋塾陷了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