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夜,章越黃好義二人在鎮上下榻。
雖說與吳安詩同行,但章越和黃好義都是自行投了客店。
一來吳安詩有眷隨行,若強行住在一十分不便。
二來也是讀書人的堅持在里面,我又不是你家養的門客,怎麼好白吃白住你家的。
這點上不僅是章越,黃好義也是如此,二人容易達到了共識。
此已是衢州,黃好義找了家掛著笊籬幌子的客店下榻。
這樣的客店,章越自是悉,自家鋪子沒被人燒了前,就是笊籬店。
這笊籬店除了房間炊外,住客一切自理。這樣客店也是最經濟實惠的,看得出黃好義還是能打細算的。
二人放下行李,章越給了腳夫結了錢打發他回去,然后又算了房錢,讓店伙計拿了唐九的酒葫蘆灌滿酒來,再買些酒菜來,而黃好義的親隨則下米煮飯。
在堂中吃飯時,唐九尋店里幾個客商打聽路上的況,這幾個客商都道路太平,哪有之說。
黃好義則一臉不信服的樣子。
最后吃飯時,酒菜倒是盛,但米飯卻沒一人吃飽。
飯后,黃好義過意不去,說在房里點了燈,請章越一起過去讀會書。
章越答允了,讀大約了一個時辰,章越即道困了回房歇息,此舉令黃好義大為詫異,經生一個個不都是頭懸梁,錐刺地讀書麼?
自己進士科的都沒這麼懶散。
黃好義嘆了又嘆,自己強自撐到三更方睡。
但這一晚黃好義睡得不安生,因吳安詩白日說得那一番話,心底十分的,想起那纖細的玉足及煉化氣的法門,總在腦中徘徊不去。
他自小家規甚嚴,大人對他約束甚,除了親人外,確實連子正眼也沒瞧過,但聽了吳安詩說了許多樂趣后,不由浮想聯翩,不過不知男之事,故想得有幾分荒唐。
好容易正要睡去,黃好義卻聽見有腳步聲響起。
他起一看,原來白日與他們說話的幾個客商,竟頭戴烏帽白半夜離店而去,也不知到了哪里。
這一下將黃好義嚇得不輕,他數度起夜,查看靜以防不測,但聽章越屋里則是一片鼾聲如雷的景象。
次日早起,黃好義幾乎一夜無眠,起至灶間看昨夜幾人靜,卻知人家已是走了。
黃好義連忙至章越房門拍門,然后在一臉睡意朦朧的章越面前道了昨晚的離奇之事,還言這客店十分古怪。
章越聽了也是有些不明所以,不過見唐九一臉鎮定的樣子,于是請教道:“九郎看來,這幾人是什麼來路?”
黃好義看唐九心道,此人不過是一個軍漢,怎地章越對他如此恭敬。
唐九一起床即是捧著酒葫蘆喝酒,聽了后淡淡地道:“無妨,不過是些吃菜事魔之人罷了,無甚歹意,咱們不去理會他們就不會惹事上。”
吃菜事魔?
章越仔細一想,沒錯,昨日那些客商吃飯時,桌上都是素菜,也不飲酒。
章越出閩前一直奇怪,兩浙路是宋朝最富庶的地方,但為何說一路不太平。老百姓不是吃不飽飯才造反麼?為何魚米之鄉的地方也會有老百姓造反。
但如今章越才想起來,兩宋最大的農民起義方臘起義,就是在兩浙路。
而早方臘起義之前,吃菜事魔的民間組織已在江南遍地皆是。
為何如此?
用句話來說‘古者苛薄之法,本朝齊備’,宋朝稅收極重,特別是富庶的江南更是如此。民間借宗教名義抱團來對抗府。
如金庸小說里,以吃菜事魔來形容明教。
其實在江南,不僅僅是明教如此,大多民間組織都是‘吃菜事魔’,府剝削地方,老百姓活不下去了,只好投靠這些宗教社團以求庇護。
于是府用‘食菜事魔’來污名化這些民間組織。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,府肯定不喜歡民間如此自行結社,但府不肯反思自,卻強行鎮。
一旦百姓變賊寇起事,府打不過了,朝廷就高厚祿進行詔安。
都說水滸傳這部小說,妙就妙在詔安,同時是農民起義,看看投降派是如何幫朝廷鎮起義派。
說到這里,章越放下心來,對唐九暗暗佩服心想,出門在外,還是要一個如此老練的人在邊方才放心,哥哥果真在這點上對自己想得十分周到。
但見唐九說完又大口大口地喝酒了。
黃好義聽了則心底有些不快,心想唐九即是知道那些人來路,也不提醒他一聲,令自己白白擔驚怕一晚。黃好義想到昨日疲憊,今日路上可就慘了。
黃好義只得心疼地派人花錢雇了頭驢子代步。
眾人燒了面湯,打火做飯然后與吳安詩他們會合北上,行了數日即抵至衢州,吳家早在此安排船只準備沿瀫水杭北上。
吳家北行兩百多人本自雇了五艘船,船上還有許多空余的地方,于是安排章越黃好義上了其中一艘船。
章越黃好義都是大喜,要知道包船至杭州價錢不菲,這時候也不好找,能有這麼一艘船搭他們前往已是不易。
這時候二人也不好計較,使錢給吳安詩他也是不收的,二人商量著將來到了汴京尋些貴重的禮到吳家拜訪就是。
瀫水也稱衢江,乃江西往來浙江的水道。
此時閩地還十分落后,二十八都,清湖碼頭都是南宋后才興起,故而閩人乘水道杭,必須借瀫水行船方可。
瀫水上游盛產竹木,故而碼頭都是沿江放排,這些竹木順瀫水至錢塘江再至杭州出售,然后船再從杭州運米而回,除了這些營生,江上還有水果,食鹽,手工等行船。
不過如今瀫水正是枯水期,上游來的船舶都只能停在衢州碼頭,碼頭遠有座舟橋,中央用幾條鐵鎖橫江相連。
不船舶船至江心卻不能通行,船上旅人又下船不得,只能枯坐船中干等。也有幾個士子于滿江風之中坐在船頭,極有雅興地飲酒作詩。
更有不船舶已系舟于岸邊,人們至岸上尋歡作樂。江岸邊的食肆酒家高朋滿座,好不熱鬧。
夜幕降臨,天邊月落星稀,不經意間江上已是漁火,與岸邊之萬家燈火相輝映,連作一片。
章越在岸邊看著這一幕,任由江風吹拂,陡然間游子的心涌上心頭,這才行了沒幾日,已開始想家了。
章越長嘆一口氣,正要返回客店,忽聞琴聲響起。
章越覓聲看去,但見是一座三層臨水樓臺,頂樓則似一座亭子。
琴聲正是從此樓中傳來。
此琴聲在寒夜之中,初聞甚是清寂冷冽,但聽得久了又覺得有鶴氅羽垂釣于江上的適然。
突而幾個高之音,猶如驚鷺于河灘之上拍翅高飛,尋琴聲婉轉,似來到山水田園,人間煙火,有些野趣自然,又似有著閨閣子的幽。
章越聽得出神,琴聲正好如流水般流淌過自己心底,了離家的孤寂。不游人經此皆駐足于樓臺下聽琴。
不知不覺間江濤聲時高時低,兩岸漁火明了又暗了。
琴聲已止。
章越與不人都是茫然若失,想等樓臺上再彈奏一曲,然而終不可再聞。章越不由憾地離去。
樓臺上。
范氏對彈畢一曲的十七娘嘆道:“聽了你此曲,我想起當年方作小家碧玉時,而后出落為宦之,如今莊嚴持家。咱們兒家的這一生就如此過了。”
十七娘道:“不都這般過麼?”
說完十七娘走到亭邊,憑欄遠眺江景,余一瞥一位年亦立在不遠。
范氏道:“十七你云英未嫁故不深罷了,再說許久不見你彈琴,怎地今日有這雅致。”
十七娘正接過使遞來的巾帕拭手聞言道:“試試手,打發旅途寂寞。”
“要知往日要你彈一曲,可是難上加難?”
十七娘道:“當初若非爹爹要我們吳家兒都要知琴棋書畫,我才懶得去學。學久了雖知彈琴妙,但也不過是自娛罷了,三年前爹爹非要我彈琴酬客,我不喜娛人故再也不彈了。”
“那是親王過府,爹爹自當有所尊重。我倒是要學琴,可惜年時卻無此機緣,爹爹為后學又是遲了。我聽說教過汴京閨閣子的郭琴師唯獨對你最盡心,言你的天資悟可傳他缽。”
十七娘微微笑道:“是麼?我倒不曾聽他親口對我說過。”
二人說話間。
“不知何人在亭上彈琴,可否再求奏一曲!”這時但聞樓臺下有人言道。
范氏失笑道:“十七,你倒好,不彈則已,一彈倒引來聽眾。”
十七娘轉背欄有些靦腆地笑了笑,回顧又見那位年已是離去。
范氏吃了一驚,幾時見過這十七娘出這等的神,不由問道:“還彈一曲否?”
十七娘道:“興致已盡,怎有佳音,回去吧!”
次日。
放船過江。
吳安詩拿出名帖要渡口吏放行,對方聽說是吳安詩,堂堂副宰相家的子侄,毫不敢推諉,船就立即放行。
當即船經衢江,再至錢塘江,一路行往杭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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