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越,劉佐二人一并回齋舍的時候。
但見向七和黃好義都站在門外,章越他們不由好奇:“敢問如何了?”
黃好義向齋舍里一指,二人向看到。程頤正捧著書,整個人雙膝跪坐在床榻上對著墻壁,口中一副念念有詞的樣子,翻來覆去的念得就是‘無善無惡心之……’的話。
章越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了心下道,完了,完了,自己將一位不世出的理學大宗師給帶偏了。
章越心底突然生起了無限懊悔,自己沒事裝什麼,他雖不贊理學的觀點,但沒有理學,在中華的思想史也會去濃墨重彩的一卷。
自己為了裝,萬一扼殺了程頤的觀點,那麼自己豈非了罪人。
章越此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三郎,你到底與持正兄說了什麼?”
章越道:“即是一段偈語。”
劉佐道:“哦?三郎通釋家?”
佛學的偈語都由四句組,
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。如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。這是金剛經的偈語。
還有‘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。本來無一,何惹塵埃。’這也是偈語。
佛家的偈語一般都由四句組。而這‘無善無惡心之’這四句,也被稱為心學四訣。被王明稱為一生所學的宗旨,幾百年來有不人為此想破了腦袋,程頤一時之間哪悟得出來。
劉佐聽章越將‘心學四句’說了一遍,對方也是一臉的茫然。
劉佐道:“程兄一貫如此,咱們就別打攪他了。”
章越道:“也只能如此了,咱們先去饌堂晡食。”
“也罷!肚也是了。”
當即四人一并離去,章越看向舍程頤招呼道:“持正兄,我們去吃飯了!”
程頤一點反應也沒有,并沒有將章越的話聽進去。
眾人無奈只好先去吃飯。
一路行來,劉佐與章越道:“但逢三、八課試之日公廚即設別饌,春秋炊餅,夏天冷淘,冬天饅頭,這饅頭最為有名,咱們太學生自己都舍不得吃,拿來轉贈親識。”
章越此刻不由想起了蔡確請自己吃的太學饅頭,果真味。
章越不由問道:“那平日呢?”
劉佐長嘆一聲,一旁向七補道:“咱們太學生有句俗語‘有發頭陀寺,無史臺’,有發頭陀寺,說得是咱們平日如頭陀般苦修,只好以清苦而鯁亮自許。咱們大學們都自嘲,以影為妻以椅為妾。”
說到這里眾人都是朗聲大笑。
章越心底暗笑,難道不是左手為右手麼?
“至于‘無史臺’我就不用多說了。”
聽聞這些年太學生們‘好點評時事,甚至言大臣們不敢說得話,罵史也不敢罵得人’,故而稱‘無史臺’。
眾人當即走至公廚,今日非課試之日,果真飯菜不過平平。
太學原來只有兩百人,近來擴充到七百多人,故而經費卻不夠。平日里攤在學生上一個月飯錢也不過三百文,平均一日十文。
故而胡瑗等太學講師從自己的俸祿里掏錢,在逢三,八的課試日,給學生加餐。
與州學縣學分餐不同,太學是合餐,一舍一桌,桌上擺著一木桶,里面大約是兩升多的米,大約一人不到五合米,還有些咸菜。
至于一人一個陶罐里面盛著米湯,其余是五合米飯,但有一道菜與州縣學里相同,那就是蒸茄子。
幾條白蒸茄子切兩半,白瓤上澆了醯醬,味道著實不錯。
不過說到吃茄子,就得講講朱熹他老人家了。
朱熹在武夷山講學時,平日與學生們就吃粟飯與茄子。有一日一名胡纮千里迢迢來拜訪朱熹,朱熹就給他吃茄子加粟飯。
胡纮那個氣啊,逢人就說‘此非人。只尊酒,山中未為乏也’
就算山里啥都沒有,你也拿只和酒招待我啊,哪有見過你這麼不近人的人啊。
然后胡纮當了后,就彈劾朱熹是偽學罪首!
太學里這樣清苦的生活令章越想起了在州縣學里‘食二三等飯,作一二等人’。
但看著這紫的茄子,章越不由自嘲道:“今日食紫茄,明日服紫!”
左右聽了都是笑了。
眾人吃了飯,劉佐將剩飯裝在陶罐里用碗蓋了帶回齋舍。
但見程頤還在齋舍里捂著頭,盤坐在榻上對著墻壁冥思苦想。劉佐拿著飯道:“持正吃一口吧!”
但見程頤搖了搖頭。
劉佐無奈對章越道:“三郎,還是你勸一勸他吧!”
章越正要上前,卻言又止,想到方才將程頤帶偏的后果,以后會不會就了理學呢?
南宋儒家有三個學派,分別是朱熹的理學,陸九淵的心學,呂祖謙的事功學派,三足鼎立。
而理學被明朝立為學,也就是明朝的治國思想。
一個學說適應于一個時代。
章越比程頤高明的地方在哪里,在于眼界,一千年來沉淀下的知識見解。
程頤不知道王明,沒讀過傳習錄,也不了解西方哲學,近代思想。這不是一個人再如何聰明過人,如何努力會,就能夠超越的,這就是眼界的差別。
章越坐在了程頤的旁問道:“程兄,可悟到了什麼嗎?”
程頤雙眼都是地看向章越道:“三郎,我想了一日也不明白。無善無惡心之,這是無,說心無善無惡,則意、知、皆無善無惡,為何又稱為有呢?既是一無不可三有,應是四無。既是三有則當四有,不可一無。”
章越聞言笑了笑,問了其他的,我肯定不明白,你問到這里,我就知道了,因為書上有現的答案可以抄。
章越當即哈哈大笑道:“我早料定持正兄必有此一問!”
……
程頤一聽章越這話,不由肅然起敬,一旁之人也是豎起耳朵來。
章越這境界何等了得,早已料到了一切。
章越道;“其實一無三有乃是本源,從何參都不會有錯。但四有四無之說各執一邊,將話頭參盡了就有錯。”
“安定先生有言明達用何意?明即是明心,心乃無善無惡,那即是無,達用即是意,知,功夫,那就是有。”
“四有既是尋著達用去作,由達用至本,四無即從心上去下功夫,從本到達用。”
“這有何不同呢?一會從達用到本,一會從本到達用,我等都懵了。”劉佐不由言道。
“當世之人有兩等,一等是利,一等是鈍,四無之說,專接上之人,從本上悟,即便是子也未必能也,豈可奢普通人。倒是四有之說,由達用到本,接引鈍之人。”
“四無之說之病在于不實,四有之說之病則在明上未盡。”
一旁的向七道:“三郎說得我有些明白了,近似于‘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’。”
劉佐道:“學即是達用,知天地,思即是明,知自己。正如老子所言,知人者易,知己者難啊!”
程頤見章越不置可否,雖知劉佐,向七二人都說得不對,但已令他有等茅塞頓開之。
程頤道:“三郎,我明白了,還未明前,即是從達用尋明之道,這就是格致知,此中先后,就是將這四句倒著讀,若已是明后,再從明至達用,這才是將四句正著讀。”
章越聽了不由震驚,對啊,就是這個道理。
沒料到自己讀四句教想了半天都沒有明白的道理,程頤經自己這麼一點撥,即是明白了。
程頤似自言自語言道:“不錯,第四句里的格,第三句中的致知,第二句的誠意,第二句的意最后到第一句的正心。”
“這就是大學中所言的‘正其心者,先誠其意。誠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致知在格’。這就是四有之道,然而章兄所言的,除了四有還有一個四無,先正其心,再誠其意,再致其知,最后格其。這實太難了,此乃釋家門之道,先明見,有幾人可以為之。”
“我程頤何敢比肩子,故而我一生所學還是在‘四有之上’,不過沒有三郎這一句點撥,可能我真悟不到如此。三郎你真是我的四句之師啊!”
章越此刻漲紅了臉,現在到他聽不懂了。
但沒辦法,自己裝的含著淚也要把他裝完。
章越無比淡定地言道:“然也,程兄,我能幫你的也就到此為止了。”
章越此刻心底是欣的,從這句話得知程頤的思想沒有被自己改變,而是到了一等啟發。
反而令他的學問更深了一步,這就是眼界的提高。
程頤道:“不,程某他日所學有,當謝三郎今日之點撥。三郎是程某見過除了濂安定,兩位先生外,最有學識之人,我向時常請益三郎!”
“不敢不敢!”章越趕忙言道,“學問的事,你我坐著切磋就好了,咱們同舍之間不興請益二字。”
程頤看了看左右劉佐,道:“也罷,既是三郎這麼說,以后程某必多多與三郎切磋。”
聽到這里,章越方才松了口氣。
至于左右之人,程頤自太學后,誰也不服氣,如今竟佩服章越。看來這章三郎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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