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，端午這才剛過了不久。

汴京習俗，家家戶戶都將艾草釘在門上。

這才過了節，吳十七娘及吳府兩輛車駕即前往了汴京東郊的一座庵堂。

但見庵堂外栽著數株垂柳，小河環繞，景致倒是不錯，又有方外之地的寧靜。車駕遠遠在門外停好了，十七娘下了車，命丫鬟散了錢財給迎候之人，這才進了庵堂。

十七娘經人指引走到旁室，但見一名尼正跪在團上打坐參禪。

十七娘在旁等候了片刻，尼方才睜開眼睛然后道：“是，是離兒來了麼？”

十七娘這才上前，并跪在尼旁的團道：“娘，我來看你了。”

尼看著兒的容道：“你不該來的，大娘子知道了會不喜的。”

十七娘道：“我是稟了大娘子才來的，聽聞娘近來子不好。”

尼笑道：“都是些積年的病就那樣，你不必顧慮我，庵里都好人，平日都待我甚好，你不必再布施錢財了，你月錢又是不多，在府里也要錢來打點。”

“再說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，多留著錢財在上，日后出嫁了，婆家人也不敢怠慢你。”

十七娘失笑道：“娘，若是連我這些錢財都看得上，那麼這婆家也不如何。”

尼笑道：“你沒有管過家，不知開門七件事，不知柴米油鹽醬醋茶多貴，多備著些錢在上底氣才足。這婚姻之事，說是兩姓之好，但到底還是一個門第與錢財的事。我與你說，你外祖父還有些錢財田宅，我都替你攢這，等你出嫁后一并給你，但此事你不要聲張。”

十七娘黯然道：“兒明白。但你錢給兒以后如何辦？”

尼道：“我在這庵里吃齋能用上多錢，我如今最要的只有你一人。”

“你可有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？”尼察言觀問道。

“沒有。”十七娘笑了笑。

“你小時但凡不歡喜了，都是如此，可是在大娘子那了委屈？”

十七娘笑道：“沒有，大娘子平日雖嚴厲，但待我甚好。”

“真沒有？”尼問道，“是了，你爹爹對你婚事如何打算的？是找人呢？還是自己相呢？”

十七娘低聲道：“爹爹前陣子倒是相了一個。”

“相了一個？能你爹爹眼中的，肯定不是一般人。”

十七娘道：“倒也不是，是歐學士先看中的，然后薦給爹爹的。”

“這麼說家里不是作的？”

“不是。”

尼笑道：“不作好，不作就沒有宦人家的習氣，如此說來斷然是書讀得好的。”

十七娘點點頭道：“正是。”

尼臉上浮起笑容道：“是個秀才？”

“太學生。”

尼聞言如釋重負地道：“這就好，這樣的子弟雖多有些清高自負，卻有真本事，然而也負心……哎，我擔心什麼，你爹能相看的人不會有差。”

“你這子眼底容不得沙子，若去了顯貴人家，真是一侯門深似海了。我還真擔心你日后……落得與我一般。”

十七娘道：“娘，這麼多年了，你還沒消爹爹的氣？”

“過去事不提也罷……我與你說，出如何不要，他雖眼下出不好，但你爹爹請他到府上來相看，定是有過人的長。”

十七娘道：“可是爹爹倒沒有如何，但他……倒是想考上進士后再議親。”

尼聞言道：“當真如此？”

“沒有明說，但已先這個意思。”

“是齊大非偶，還是另有由？“

“不知。”

“你見過他了？”

十七娘默然，眼角有淚浮過，轉過頭道：“娘，兒想回去了。”

尼終于明白兒不喜的由來道：“既是來了，不妨再陪我說說話吧。”

“好。”十七娘重新在團上坐好。

尼道：“不要貿然對人下論斷，或許是富則觀其所養，窮則觀其所不，他真有這番志氣呢？看人不僅要聽其言，更要觀其行。”

“兒明白了。”

“不過考上進士？科場熬去多年輕俊才的？多才華橫溢的子弟一輩子不得意，黑發蹉跎白發，就算得個特奏名又如何了？”

“這種日子，男子也難等得，子更難得等的。但最后也會船到橋頭自然直的。”

看著十七娘問詢的目，尼道：“你爹爹是何等有心機有手段的人，看他安排就是。”

大相國寺，蒐集齋。

王安國照例來作客，這次他還來了個朋友來。

王安國笑道：“三郎，我又帶朋友來打你的秋風了。”

章越聽了心底大罵，你他娘好意思，我還只是一個窮學生啊。厚臉皮的來這蹭吃喝的，還有沒有良心了？

不過有王安國朋友在，章越仍是給足了面子道：“既是平甫的朋友就是我朋友，過會請二位去燒朱院吃炙烤腰子。”

“好！”

二人一并好，王安國笑道：“我早與你說三郎是豪爽之人，是個值得的朋友。”

三人在齋里坐下。

王安國這朋友名李楚，荊湖人士，是作棉紡生意的，看去甚是明的樣子。

雖對方說得客氣，說是小生意，但章越猜測能與王安國上朋友應不會差到哪里。

王安國與章越閑聊，他近來很喜歡至章越的蒐集齋與他聊天。章越雖話不多但偶爾一二句即是能說到點子，而且思路清奇，另辟蹊徑。

即便是王安國的兄長王安石，王安國也從未從他口中聽到如此多新穎的見識。

李楚走南闖北見識多，聽了章越王安國聊天，也能得上。

期間章越說到李楚在陜州作棉布生意的，突然想起黃道婆來，不由問了幾句棉花籽的技。

李楚的作坊還在用手剝棉籽，章越于是就將軋棉的略手段告訴了他。

李楚聽說章越竟有這個辦法，不由是眉飛舞，當即起道：“若是此法可，李某愿出厚禮謝三郎。”

章越笑了笑，沒說什麼。

當即李楚聽了一半，心底，于是言要做東，請章越與王安國都附近酒樓吃酒，三人答允了。

到了酒樓，李楚要了雅座。

雅座自在樓上，有一副山水屏風與外相隔，里面擺著一張圓桌，六個座頭。

三人后，李楚笑道：“這家的黃河鯉魚湯最好，都現殺鍋一汆就好，若二位怕腥味，也可將此魚分作魚湯，魚羹，或炸魚鲊。”

章越與王安國都是笑了。王安國道：“我們都是南人，豈有怕腥魚的道理，索一并都上來！”

章越不由咋舌，王安國果真是大吃貨，自己甘拜下風了。

李楚笑道：“就如此，再切兩斤羊來，拿兩瓶好酒篩來，不要大碗，我等要談事。”

席間，李楚不斷詢問章越軋棉的機，章越沒有直說，但大致告訴方向，至于扯到攪車細節卻沒有。

王安國雖說自顧一口溫酒一口魚湯，但這邊的話卻一句不地聽了。

李楚咬咬牙言道：“若是軋棉之法可行，吾愿給先生五百貫，另給五十貫之酬。”

章越嘆李楚的爽快，竟也不懷疑自己是不是騙子，居是如此干脆。

不得不嘆生意人的就是善于把握機會，自己若有什麼新想法，告訴給李覯那些讀書人。他們一個反應就是你小子說得靠譜不靠譜，靠譜了再想合不合規矩，然后再三考量半天。

至于生意人就富有決斷，只要是切實的利益，立即就干。

對于棉軋這樣劃時代的技，五百貫一點都不貴。

章越與李楚聊得投機，這時王安國放下湯碗，不合時宜地問道：“三郎，若依你這麼說，剝棉的人不就沒了生計了？這對他們而言，不是件好事。”

章越一聽，果然，讀書人都這個尿麼？

李楚一看生怕章越被王安國所說服，不告訴自己軋棉之法，于是立即道：“平甫說笑了，怎麼會沒有好？”

王安國搖了搖頭道：“此間有什麼沒說得明白的。”

下面王安國一直不言語，在困之中。

吃了酒，李楚告辭離去，應是實踐章越方才所言的軋棉之法去了，不過章越深信李楚最后還會回來找自己的。

王安國看向章越道：“一個名楚，一個名越，你們兩個楚越人，一談到言利之事就如此投機？三郎你這人什麼都好，就是有些見錢眼開。”

章越心道，好啊，不見錢眼開，你就別來蹭飯啊。

王安國與章越的年紀本是差一個輩分的，但因佩服章越的才學，故以平輩往的。這是頭一次說道章越。

章越聞言道：“平甫兄，你先前說疑之事就是這些啊！”

王安國正道：“是也不是。”

章越道：“我倒覺得其實平甫想說的是，利不歸百姓，只歸于商賈，故而言恥于言利。”

王安國拍道：“對，三郎，我正是此意。”

章越笑道：“這正如鄉間地主之土地。你說地方員修水渠灌農田于百姓又有何益？雇農不一樣要租給地主麼？”

王安國搖頭道：“不然也，雇農也得利了。原先畝收兩石，一石給地主，一石給自己，若得灌溉畝收三石，己得一石半。”

章越道：“畝收再高，雇農只可得一石。”

“怎可？”

“你再想想？”

王安國一怔，尋思片刻隨即道，“真是蛇心不足……。”

最后王安國道：“人心概莫如此，但我想還是有宅心仁厚之人，否則我們也不必講厚德載了。”

章越道:“非也，地主因灌溉得了土地，得錢更多，就可賣更多的田地。至于更多的百姓賣掉田地，只能淪為雇農。”

“之前的雇農或許還能拿一石半，但因雇農越來越多，最后只得一石了，甚至半石，最后糊口也不能，只能賣兒賣。”

王安國愣了半響，已不能言語。

“如此員修水渠灌農田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？”

王安國道：“當然是好事，但只能緩得一時，最后到底，還是會富者田連阡陌，貧者亡立錐之地。”

章越道：“正是，大之后為何有大治，因國初時，戶口稀，四都是閑田，若人口滋生，則百姓去耕閑田即可，家有田耕，稱為自耕農。”

“后無閑田了，遇到災年荒年了，百姓賣田就淪為雇農。田多者，則雇農來耕，即為地主。”

“雇農，自耕農，地主這三者有何之別？”

王安國想了想道：“無田，有田，田多。”

章越道：“然也。這就是孟子所言，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。”

“無恒產者越來越難買田，最后要麼死，要麼淪為盜賊流寇，有田者遇天災即售其田，亦淪為無田，如此地主之田只會越來越多，此乃當今的大宋，若你在朝為當如何置？”

王安國道：“當限田，抑兼并也！”

王安國又想了想問道：“三郎如何主張？”

章越心道，當然是復王莽舊制，將天下田畝皆作王田啊。

不過章越面上道：“抑兼并只可緩也，卻不足以釜底薪。只要家無田產的百姓越多，遲早……”

“如何釜底薪？”

“當用申商（申不害商鞅）之！”

王安國不由道：“還要走至這一步麼？三郎說，用申商之分既得利益者之利，憂從何補來？”

章越道：“從修建渠灌溉農田而來，也從攪車軌棉而來。”

王安國聽了瞠目結舌，原來繞了半天，章越是為了自己謀利的事正名啊！

這廝實在太過于狡猾了。

但王安國轉念一想，不由覺得章越說得又很有道理。

當日章越在陳襄那讀完書后返回太學。

又過了數日，章越正在太學吃飯，聽聞同窗說外面有一個李楚的商人來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