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策最終只道将青蘿調到外院伺候, 江音晚明白,這是自己表現讓他滿意,願意留下青蘿命的意思, 不敢再得寸進尺地提要将青蘿留在近前。
湢室, 四周帷幔薄如蟬翼, 重影如曳雲。水霧氤氲彌漫, 池面新鮮花瓣滿目鋪陳,如置幻境。
江音晚獨自坐在華石鋪砌的空闊湯泉裏, 片片花瓣伴着溫熱水流, 漫在的肩頭,出一截皓質呈的秀頸。
潋兒侍立在側, 因江音晚讓不必近前服侍沐浴, 只能捧了茉莉香胰、巾帨等,靜默看姑娘一遍一遍拭着前墨漬。
其實江音晚本只想一個人待着,然而有了上回在湯泉中昏睡過去的教訓,裴策無論如何不允,吩咐至留潋兒在旁。
漣漣水聲漸漸息止,潋兒垂目,輕輕喚了一聲:“姑娘?”
一時無人應聲。
江音晚脊背倚在浴池邊沿, 潋兒立于側後的岸上, 宛然可見螓首至後頸那一截曲弧度。玉石溫潤, 襯得皓頸如凝脂。
濃的青,為避免浸水而盡數盤起,似雲堆疊。有一縷斜逸而出,染了,膩在頸側,水滴落落分明, 順那膩裏慢慢下去。
瑩瑩素手仍捧着一抔溫水,指尖沾了花瓣,怔怔頓着,似在出神。
潋兒再喚一聲,關切問:“姑娘,您怎麽了?”
溫水漸漸從指間出,“叮琅”響着,點滴沒水中。
良久,潋兒終于聽到江音晚的聲音,輕缈若無,似隔着茫茫水煙:“潋兒,我覺得我快要撐不下去了。”
姑娘手中的水分明已淌盡,潋兒卻仍聞水珠碎濺池面的輕響。幾息後反應過來,原是姑娘的淚。
潋兒從來知道,姑娘最是,眼窩子又淺,常見姑娘糯糯的淚,卻從無一回,似這般平靜,甚至肩頭不曾一分。平靜得讓心慌。
孱薄如初春枝頭最後的堆雪,日頭出來,便要化去。
有心勸,卻不知從何勸起,隐隐明白了姑娘所言,然而姑娘同太子間的事,不是一個婢可以置喙的。
何況姑娘境與前路,潋兒只覺無比迷茫,同太子這樣下去,當真是好的嗎?但若覓旁的路,結果又料好壞?
想到了吳太醫。吳太醫當日向姑娘表明忠心,甚至暗指願為姑娘悖逆太子,他真正用意,自然不止一枚避子香囊。
而是願助姑娘離開太子。
然而,即便尋求吳太醫的幫助,這條路當真走得通嗎?即便順利離開,前路又在何方?
潋兒脈脈無言,只能久久向池中的纖薄影。水霧缭然,姑娘始終只是靜靜坐着,周水面不見漾,花瓣绮麗,鋪開滿目絢紅,若逐霞流。
這湢室熱霧蒸騰,卻似無比的曠寂,蕭蕭生寒。
不知過去多久,潋兒恍然回神,提醒道:“姑娘,湯泉泡久了也不好,奴婢扶您起來吧。”
已不忍說出後半句——殿下還在等着您。
江音晚換了一海天霞的輕羅百疊,長長擺迤逦曳過地面。已是申時末,該用晚膳的時分,走到外間,卻不見裴策影。
隔着一幕致珠簾去,看到墨袍玉帶的男人正坐在拔步床沿。
暮四起,尚未掌燈,斜映上床尾的紫藤越羅帷幔。裴策坐在床頭,昏黃日照不到的位置,墨袍清廖,隐在淡淡晦影裏。
他微微垂着首,看不清神。置于膝頭的手白皙修長,正慢悠悠撚着一枚什麽,銀泠泠,隐隐泛出來。
江音晚駐足在原地,勉強打起神,牽了牽角,隔着細珠簾聲道:“殿下,該用晚膳了。”
裴策聞言,緩緩擡眸看向,峻漠容無比寧靜,語調輕淡:“晚晚,過來。”
江音晚卻驀然湧起風雨來之。
面上是清清淺淺,乖順的笑,忽地憶起前世畫面裏的自己——杏眸已失了碎星流轉般的神采,甚至再無裝出笑意的力氣。
前世,從定北侯府倒臺,為裴策外室,至裴策登基,那些宮苑中的場景出現,已撐過了兩年。
耗去眼底彩的,不止是從柳太嫔聽聞的消息、兄長在面前展開的那卷矯诏,早在那些之前,已然覺得倦憊。
裴策其人,那般強的獨占和掌控,淡漠俊容下時時斂着峻險,每一步都似踏在薄薄冰面,罅隙裏可窺見腳下萬丈寒淵。相的日夜點滴,足以教人心俱疲。
江音晚輕拂珠簾,袅袅站在那裏,珠淺淺,流轉在側容,心頭竟升起預,自己只差最後一片鴻羽的分量,便會被徹底擊垮。
寶相花錦履慢慢踩上黃地桂兔紋妝花繡毯,走向裴策,婉聲問他:“殿下,何事?”
裴策輕輕牽過的手,将拉近到面前,下一瞬,勁瘦臂膀橫過不盈一握的纖腰,将人攬到膝頭坐下。
婢例該掌燈,見此形,皆識趣地退了出去。
遠的天際,落霞如,變幻流離。窗外漸漸地暗下去,如滴墨水,夜緩緩噬滲而來。
裴策大掌锢着的腰,靜邃漆眸落在的面上,過分的淡寂,如無波無瀾的潭面,映出的影。
可寂潭般的表面只是脆弱一層琉璃,見底下翻湧的墨浪,勢有萬鈞。
餘裏,他另一手仍慢條斯理撚着掌中件,銀質累,長約兩寸,墜飾細細流蘇,随他作輕拂。
江音晚腦中驀然嗡的一聲。
裴策已将東西遞到的眼下,是一枚雕細镂的銀累香囊。
淺淺麝香氣息,摻雜在蘇合香裏,過累镂刻的隙,幽然滲出來。
正是避子之用。
江音晚只覺呼吸一窒,芙蕖面上,一霎褪盡。将瑟瑟視線從香囊上移開,怔然着裴策。
裴策将那一剎的驚愕收于眼底,容靜得莫測,咬字從容,緩聲問:“晚晚,告訴孤,此為何?”
他顯然已知道了答案。
江音晚明白絕瞞不過他,只能努力矯飾避子的緣由:“殿下,東宮未有正妃,我若此時有孕,會讓您和未來的太子妃生出嫌隙。”
裴策澹靜地看着,耐心聽說完,未發一言。
江音晚垂下眼睫,死寂中只聞自己的心跳,一聲一聲沉下去。
片晌,聽見裴策輕輕哂笑了一聲,沒有毫緒:“晚晚倒是為孤,思慮周全。”
這話,不知該如何接。垂着眸,視線裏是裴策上墨袍,濃黑如夜,幾乎要将人吞噬。織金錦緞繡着暗線螭紋,分明是吉祥寓意,卻猙獰可怖,一如歲月。
天愈發暗下去。銀累香囊那一線幽如寒刃,鋒利人。裴策冷白的俊容隐在暮裏,如九重雲霧籠住的崇峰之巅,行一步便是險崖萬丈。
他吐字極緩,染着矜冷慵慢,徑自忽視了江音晚蒼白的解釋:“晚晚還是不願為孤生一個孩子麽?”
還是。
何謂“還是”?
江音晚駭然擡頭,杏眸圓睜,浸着不可思議的驚痛。
前塵未沉,如崩裂的玉珏,每一片碎屑,都帶着銳利無奪的寒芒,終于盡數向來。
和裴策,曾有過一個孩子。
那是建興元年的六月初,江音晚被診出有孕一月餘。
六月正是酷暑時節。夏季有那樣多消暑的食,窖藏冰塊細細雕琢出峰巒亭臺,置于剔的白玉盞中,綿淋上去,名曰“山”,配小龍團茶,清涼解暑。
然因素來質虛寒、脾胃虛弱的緣故,裴策本就不許多用。診出有孕後,更是一點都不允了。
紫宸殿的殿裏,原本置了鎏金镂花的冰鑒,蘊霧生涼,亦被勒令撤下。
江音晚懶懶伏在填漆描金羅漢榻上,姣側頰着定窯雲頭瓷枕,睡夢裏無意識地蹭着枕面,攫取白瓷那一點清涼。
長日寂寂,潋兒執着一柄瓷青湖月圓纨扇,輕輕扇着。微風一縷鬓發,窸窣拂在耳側,細細的。
纨扇的風驀然無聲停下。江音晚在半夢半醒間微蹙了眉。忽有溫熱,過耳側,慢慢将那縷碎發抿到耳後。
清風又起,勁道明顯大了些。
江音晚迷蒙地睜開眼,看到裴策執扇側坐在榻邊。午後日頭過荷影重重的窗紗,描摹他側廓,有莫名溫意味。
江音晚重新倦倦閉上了眼。長睫如蝶翅翕,顯然是裝睡。
裴策難得并不計較對自己的倦怠,嗓音低醇:“晚晚,朕擇了一些字,又讓禮部和司天臺看過,選出這幾個,你看看可有喜歡的,用作咱們孩子的名字。”
距診出喜脈,不過三日。
江音晚微詫地看着他取出一封折子,是禮部和司天臺商議後拟出的名,那端正的小楷列開,說“幾個”真是太含蓄。其中七八個又用朱筆圈出,男名皆有。
斜撐起,雪頰上有枕出的淺淺紅痕。裴策放下纨扇,輕輕為了。
江音晚卻只掃了一眼那折子,又伏回了瓷枕上,嗓音悶悶地傳出來:“還早着呢,陛下過于心急了。”
裴策的子似乎溫和了許多,聞言不以為忤,只是輕輕笑了一下:“晚晚說的是,日子還長,該慎重些慢慢考慮。”
江音晚沒有接話,涼潤的枕上,有一點意滲開。
方才一眼看去,恰是朱筆圈出的一個“婵”字,一時錯眼,竟看了“蟬”,心中陡然打了個突。
夏蟬不可語冰,因蟬活不過一個夏季,似是冥冥中的預示。
裴策已重新執起纨扇,為細細扇着。
他這樣重視這一胎,甚至提出要立江音晚為後。診出喜脈的當日便頒旨大赦天下,聽李穆說三個月不宜宣揚,否則驚胎神,才決定待三月後胎像穩固再頒旨。
可惜這個孩子,注定如夏蟬,等不到秋的到來。
因江音晚本就弱,加之心神不振,這一胎懷相不穩。被拘在紫宸殿養胎,一步不得出。
唯一的走,便是有一日稱昨夜夢見了先父,想要去佛堂,抄一卷經文,既是哀悼,亦是為孩子祈福。
裴策不許勞累,然而也不得不顧念的孝心。最後江音晚提出分七日抄寫,每日只在佛堂半個時辰,稍累了便會歇息,他才勉強答允。
七日過去,恰是七月初三,先帝懿仁皇後、也即裴策生母的忌辰,江音晚又順勢在佛堂多留了三日。
便是那十日的半個時辰,佛堂的檀香裏,混了輕量的麝香,積累滲。
不能留這個孩子。
定北侯府冤案,極可能是裴策一手炮制。父親病故于流放途中,大伯被斬于戰場。若非為留人質引失蹤的兄長現,大伯母和兩位堂姐也早該被問斬。
滿門興衰,至親命,在兩人間劃開鮮淋漓的鴻。
縱再不願相信,然而一切證據都指向他,無法說服自己視而不見。更再無勇氣和力氣,去逾越兩人間的天塹,每靠近一寸,都是剝心噬骨的慘痛。
經文字字慈悲,卻要做最狠心的母親。簪花小楷隽秀,每一筆都是的忏悔。
墨如泣,向亡父悔,對子愧。為人不孝,為人母不慈。若有機會做裴策的妻,亦無資格稱一個合格的妻子。不過知道,自己不會有這個機會了。
太池的荷花開至極盛而轉衰,雨欺殘荷,是不可逆轉。江音晚的胎像愈發不穩,裴策再不許走,每日只卧床靜養,太醫署幾乎圍着轉,名貴藥材如流水耗下去,然而這一胎終究是保不住。
江音晚于建興元年的七月底小産。
在裴策的懷裏,平生唯一一次那樣失态地嚎啕,椎心泣,眼淚将明黃绫袍浸得。
裴策久久攬着的肩背,靜默如寒山。最後,他低緩道:“晚晚莫哭了,休養要,我們還會有孩子的。”
可從未聽過裴策這般語調,沉痛脆弱。話到末了,竟有一點冰涼滴落在的額頭。
卻沒有勇氣擡頭去一眼。
然而天下沒有不風的牆。宮尤是。
做的拙劣手腳,縱因質本就虛弱之故,一時未讓把脈的太醫起疑,裴策亦關心則未能察覺。事後細細追查下去,又能瞞過多久?
夏末秋初的最後一場雷雨,紫電劃破長夜,撕扯開一切沉晦,映上裴策皙冷側。
窗外潇雨如瀑。他俊容平靜到了極點,漫然将一個紫檀嵌螺钿的小小攢盒擲到江音晚面前。
一字一字,緩緩吐出:“晚晚,告訴朕,此為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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