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了後院。
棲月閣院中種了株梧桐樹,就算此刻日正盛,裏頭仍然是一片涼。穿過月門則是另一番景象,碎石撲的甬道硌得人腳疼,路旁竹籬上繞著青藤,藤蔓四攀爬,襯出一番綠意來,更在綠蔭之下,以竹籬再開了一道小門,頗有幾分世外桃源天福地之。
再往裏,牆角種著兩株芭蕉,一側一方盈池,東設石桌石凳,楚懷嬋這會兒正立在桌前,緩緩研著墨。
似是有些心不在焉,姿勢並不大對,孟璟立在月門下看了許久,這才提腳往裏走。此前張氏過來請他的意思時,他特地來看過一眼,那會兒這方小院子倒不是此刻這模樣,想是搬進來以後,悉心布置過的。
他無聲地笑了笑,人生在世,還得這般懂得的人,方能活得舒心些許。
斂秋正取了片芭蕉葉在盈池旁邊清洗,這方盈池引東池水進來,活水清冽,細細將芭蕉葉兩麵都清洗幹淨了,這才往這邊走,準備掛在竹籬上等水珠自個兒滴淨。往這邊走了幾步,意識到這邊還站了個人,一抬頭見是孟璟立在竹籬門下,腳步頓了下。
孟璟先一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乖乖閉了,走近將手頭這片掛了上去,又將一旁已經瀝幹水的芭蕉葉給楚懷嬋取了回去。
楚懷嬋將芭蕉葉平展鋪開來,挽袖落筆,寫得並不算快,這片芭蕉葉雖不算大,但也寫了約莫兩刻鍾才差不多了,斂秋過來替取新葉,見著孟璟還沒走,微微愣了下,恭謹地蹲了個福,繞過他取了新葉回去,又將楚懷嬋題好的字取回來,細心地撐開在竹籬上,讓日慢慢曬幹墨跡。
他淡淡掃了一眼,題的是曹唐的詩,眼的第一句便是“嫦娥若不靈藥,爭得長生在月中”,他沒出聲,安安靜靜地看下去,直到看見那一句“叔卿遍覽九天春,不見人間故舊人”,他忽然輕輕歎了口氣。
昨日還想著練練行書,今日卻又是規規矩矩的簪花小楷了,如蠅小字安靜地橫躺在芭蕉葉上,整齊卻又不失風流。
他又細細閱了一遍,直至再一次看見“人間故舊人”五字,忽覺心裏頗不是滋味。
他往那頭看去,西斜的日傾瀉而下,上的水雲紋亦隨著作而熠熠生輝,宛若波濤翻湧,雲卷雲舒。
聽得這一聲極輕的歎息聲,停下筆往這邊看過來,見是他,筆尖無意識地了下,墨就這麽沾上了的馬麵,回過神來,趕將筆放回筆枕,衝他見了個禮。
他忽然不知起什麽話頭好,總不能說你今天沒過來叨叨我我還有點不習慣吧,這樣倒顯得他一天到晚求囉嗦一樣,這也太沒骨氣了些,他遲疑了下,沒作聲。
楚懷嬋見他這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,琢磨了會兒,剛想說句什麽,朱輕啟,尚未來得及出聲,卻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,隻好手忙腳地拿帕子掩了。
孟璟細細打量了一眼,昨兒尚且穿著紗褂,今日卻又捂了厚厚一層,他抬手不必多禮,溫聲問:“您怎麽過來了?”
這話畢恭畢敬,著異樣的疏離。
他走近,停在旁,目落在石桌上這片幹淨的芭蕉葉上,狀似不經意地問:“昨日了寒?”
楚懷嬋低低“嗯”了聲:“勞您記掛,不礙事,但怕將晦氣癥帶過去給您,便不過去叨擾您了。”
今日語氣客氣得,不像昨日半真半假但還算恣意。
孟璟盯著,若有所思。
他慣常看人都是這般,半點不知避忌,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,眼神躲閃,隻好垂下首,卻又見著麵上那滴礙眼的墨,於是愈發惱怒,幾乎想轉就走,但還沒來得及抬腳,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聲。
昨夜畢竟淋了寒涼秋雨,雖然因年時大病一場差點丟了命,這些年來都諸事小心地養著,如今子倒也不算差,但和他這種習武之人還是比不得,昨夜回來便覺有些不舒服,又加心事重,幾乎一夜未眠,今早起來喝了些扶舟開的藥才好了些。
心裏有事,怕見到孟璟了怯,便沒去閱微堂,但在屋子裏也坐不住,這才跑到院裏來折騰些樂子打發時間。
但畢竟已至季秋時節,天際雖懸著日頭,卻並不算暖,在外頭待了這許久,好不容易下去的咳嗽複發,心裏那子犯嘔的覺又躥了上來,蹲了個福:“子不適,就不在您跟前叨擾了,先行告退。”
說完就走,水雲紋隨步子而晃,驚起一圈又一圈漣漪。
他住:“你沒有話要問我?”
頓住腳步,看了斂秋一眼,揮手讓出去,低聲音問:“事都無虞了麽?”
孟璟倒沒料到一來便要關切上一句的居然是他的安危,愣了下,道:“無礙,有人盯著,看他如何行事。”
這個“他”自然指的是薛敬儀。
微微抬頭覷了他一眼,沒再說什麽。
他便再問了一遍:“沒有了?”
遲疑了下,低聲回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孟璟走過來,停在前,笑著說:“你有沒有話要問我,你自個兒都不知道?”
他這話裏其實帶了幾分戲謔的意味,但卻難得沒還,而是難得地沉默了半晌。
他就這麽看著言又止,好半晌,他忽然手輕輕了腦袋,他整個子也因這作而近了許多,幾乎將整個人完全罩進了他的形下,遮住了所有的日。
他呼出的溫熱氣息令一,爾後,聽到他溫聲問:“子不舒服?”
心煩意地搖了搖頭,語無倫次地答道:“我不知道,不是……也有點吧。”
“不是,我心裏頭得很。您非池魚,我不蠢,也不是呆子,我讀過的每一本書曆過的每一件事都告訴我,我應該裝聾作啞以求活命或一時安穩。”抬頭看他,喃喃道,“可我心裏好像又有個聲音一直在提醒我,不管怎樣,您早晚留不留我這條命,也該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,便是要死,也得給我個明白吧。”
仰頭,衝他笑了笑:“我掙紮了一宿,說實話,也有些累了,起碼此刻,我什麽都不想知道。您想試探也好,想坦誠也罷,都別告訴我什麽,讓我自個兒安靜待會兒吧。”
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個兒方才做了個什麽作,緩緩後退了半步,又緘默了一會兒,沒回答的話。
楚懷嬋自嘲地笑了笑:“小侯爺,您若當真隻是取了一位都司僉事的命,哪怕朝廷當真要發落呢,嫁叟隨叟,我乖乖陪您過就是了,斷不敢有半句怨言。”
“我以前總對您說,我有自知之明,不會要求您給我什麽,可眼下,又發現我似乎不是個那麽大度的人。您行事並不避忌我,如果是試探,您大可放心,我沒有別的心眼……起碼、眼下沒有。”
“若不是試探,那我很激您的坦誠。但我……”
抬頭,直視著他的眼睛,艱難接道——
“我口是心非,偶爾也會貪心不足。”
第45章
“你還想要什麽?”
他問完這一句,目垂落在的長睫上,西斜日為打上一層金黃暈,令整個人都愈發和起來。
長睫微微垂下,在日頭下邊,竟也可以辨出分明的暗影。
他抿,破天荒地在未答話之前便補道:“讓我試試吧。”
這話聽起來,倒像是無論接下來的答案有多麽荒誕不經,他都會無條件同意一般。
楚懷嬋抬頭去看他,竟也能從他慣常無波無瀾的雙眸中看出一分繾綣。
可卻隻是迷茫地搖頭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我也不知我為何會突然變得這般貪得無厭。”
說完這話便往外走,走出去兩步又回頭,道:“您別怪我無禮,等我想好,自然會來找您的。”-思-兔-網-文-檔-共--與-在-線-閱-讀-
孟璟點頭應了一個“好”字,目送走到門口,這才收回目看向牆角。
那裏開了一扇角門,出去便是東池。
他憶起那晚在河上,他同說起,月上西樓,似瑤臺仙人駐足而棲,是名棲月。
而,也曾說過,月圓之時,會邀他來東池共賞明月。
他輕輕歎了口氣。
他在後院待了一刻鍾,將芭蕉葉上已經幹的墨寶又閱了一遍,這才出了門。
他剛拐上遊廊,孟珣從南邊跑過來,嬤嬤在後邊追不上,急得大聲嗬斥,孟珣興衝衝地回頭朝做了個鬼臉,一轉頭……就撞上了一樽大佛。
他手裏握著的一把新鮮蓮蓬就這麽拍在了前這人上,他今兒得了這寶貝,眼前這走路不長眼的也並沒有影響他的好心,但他一抬頭,卻看到眼前之人居然是絕不應出現在此地的孟璟,臉上的笑意緩緩凝滯,最後乖乖地站規矩了,討好地替他撣了撣被撞皺了些許的服,一臉諂地套近乎:“哥,你來找嫂子啊?”
孟璟嫌棄地打掉他爪子,站遠了半步,不答反問:“中秋不是才回來過,怎麽又回來了?”
他被人撞了個滿懷,自是不滿,連帶著語氣也冰冷得不行,孟珣嘟示意不滿:“哥你這是多不想看見我啊。”他不甚樂意,但還是怯怯地老實答道,“先生告病。”
孟珣年紀還小,雖然偶爾劣上頭會犯渾耍些頭,但平時不大敢在他跟前撒野,他沒再深問,目落在他手裏的蓮蓬上,孟珣以為他好奇,解釋道:“先生在高山上尋到的,說是有片湖,眼下都這時令了,裏頭居然還有蓮蓬,嚐了嚐還不錯,就采了些回來送學生。”
他手掰下一粒蓮子剝好遞給孟璟:“我試過了,味道還不錯,二哥嚐嚐麽?”
這時節蓮蓬早過季了,但他手裏的尚且新鮮,這枚蓮子瞧著也的確飽滿,他看了好一會兒,冷不丁地來了句:“你先生采蓮時不小心掉水裏了?”難怪告了病。
“……你說是就是吧。”
孟珣手了好一會兒,他才接過往裏送。
口清香,他目緩緩移到孟珣右手握著的這把蓮蓬上。
他看得實在是有些久,孟珣心裏忽然湧起了一陣不祥的預,哆哆嗦嗦地往後退了一步,試探問:“二哥,你不會和我搶這個吧?”
“不會。”
孟璟這人向來說話算話,也沒閑工夫逗弄他這等小孩子,他放下心來,笑嘻嘻地走回來,卻不料孟璟忽然探手將他手裏的蓮蓬一並奪過,漫不經心地道:“就當給你嫂子上供了。”
“……”
孟珣眼地看著他,見他果然沒有反悔的意思了,小聲囁嚅道:“那我呢?”
這話可憐兮兮,他轉頭看過來。
孟珣委屈得似乎要落淚了,見他回頭,喃喃道:“好歹給我留一點也行啊,我這麽遠帶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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