鐘萃為了讓皇長子跟大臣好好相煞費苦心。
每回皇長子在旬休時往前殿去前,鐘萃都會同他好好說著,要好好跟大臣們相,要做一個知禮的皇子,做出表率。別人深固的想法極難改變,在鐘萃看來,只要不再做出同樣的事,就不會有人再說了。
皇長子很聽母妃的話,母妃說要他跟大臣們好好相,他在對待大臣時就有禮客氣的,極出頑皮的一面來。他年紀本就小,大臣們在面對皇長子時下意識就帶著寬容,只要他稍稍有禮規矩的坐在一旁,能清楚的說上幾句,就能輕易得了大臣們贊賞。
鐘萃聽大臣們稱贊過,稱他雍和粹純,行溫良。
這是在上輩子從來沒有聽到過的。
鐘萃知道,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開始進行。
的皇兒將會在滿是贊譽聲中走向他該去的位置,有大臣輔佐,能臣為伴,再不是史書冰冷記載的一個“戾”字。
直到——
玉貴慌忙跑了進來,“娘娘不好了,殿下要在前殿誅殺下!”
鐘萃滿臉愕然,的臉上還有一種從未見過的神,玉貴一時有些怔住,但很快又回過神來,說了起來:“有兩位下在大朝會后竊竊私語,恰好殿下聽見了,殿下說要殺了,楊喜公公等人給攔了下來。”
前殿的宮人本是順口一句,哪里知道皇長子會是這個反應,他見皇長子臉上的表,再是認真不過,半點不像在說笑,宮人連忙把人給攔了下來,報到上峰楊喜,再不敢自作主張了。
事關前朝員,楊喜也做不了主,當即秉到了天子跟前。
顧全穩重,他知道娘娘一直想讓殿下跟大臣們好好相,就讓玉貴先回來稟報。
殿下說那話時,從殿中出來的大臣都聽到了。文人皮子最利索了,能把人夸到天上去,也能把人貶到塵埃里,殿下是君,大臣們不敢明目張膽的罵,卻能婉轉的指責殿下小小年紀就如此心狠手辣。
當今后宮多年無子,陛下又遲遲不肯立后宮,整個后宮被鐘貴妃一人把持,本就文人大臣對鐘萃很有微詞。這兩位竊竊私語的下不過是說出了其他大臣們的心里話。
在大臣們看來,他們沒有錯。
錯的不過是在前殿把這些話給說了出來而已。
只是鐘萃為人低調,整個鐘粹宮也并未因著有撐腰便張狂起來,鐘萃也從不手朝政,規矩有禮,大臣們挑不出錯來,這才作罷,若是鐘萃張揚幾分,稍有出格之,早就有折子奏到前,要求天子懲了。
鐘萃白了臉,仿佛看到了上輩子那個披散著頭的青年,眉宇冷淡,眼中無波,隨著他角輕啟,只一個輕飄飄的“殺”字,就讓大臣們滿眼驚恐,永遠定格,仿佛是見到了什麼驚駭之事。
重重的吸了氣,竭力平復下來,問道:“然后呢?”
玉貴一直伺候在側,對前殿發生的事最清楚了,他說起前殿的事:“公公們做不得主,已經把事給秉上去了,奴才走時,總管的楊培楊公公已經知道了。”
玉貴說著,微微遲疑,他看了看神嚴肅的貴妃,到底咬牙說道,“那兩位被擒住的下還不依,在殿外大放厥詞,詆毀詆毀娘娘,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,被堵了。”
他們如此不敬貴妃,惹得殿下更是大怒。
揚言要把他們當場砍了。
鐘萃臉上一暗。
玉貴不知道該不該如實說出來,但他們伺候在鐘粹宮,伺候在殿下邊,都十分喜歡小殿下。在沒有小殿下的時候,娘娘雖為人和氣,在宮中伺候也比別輕松,但娘娘經常待在殿中,對外極關切,宮中到底清冷了些。
有了小殿下后,宮中才逐漸熱鬧起來,宮人們心里都有了盼頭,尤其當他們在做事時,見到小殿下在宮中上上下下的跑,他們做事都會會心一笑,充滿了干勁。
玉貴不希小殿下被怪罪。
小殿下在前殿大怒也是有原因的,并非是無緣無故就發火,玉貴說出來,是生怕娘娘誤解了小殿下的。
鐘萃閉了閉眼,臉上稍顯陌生的神漸漸變了平時溫和的模樣,帶著些急切:“殿下呢?”
玉貴心里有些忐忑,不準如今娘娘心中到底有沒有生氣,他斟酌了好一會才開口:“奴才走時,楊總管出來了,請了殿下進了承明殿,現在應該還在前殿里。”
他又加了一句,“楊公公也非常生氣。”
楊公公是陛下的心腹總管,伺候在前,他的態度在某些時候代表的就是陛下的態度,楊公公對兩位下十分生氣,代表著陛下也極為不悅。
娘娘希殿下跟大臣們好好相,但如今大臣們有錯在先,何況連陛下都不虞,娘娘就是心中有氣,在知道了陛下的態度后,也會跟著顧忌,減幾分心中的不高興。
兩位下被拖了下去,前的置如今還不清楚,皇長子也一直待在承明殿不曾回了后宮。
天快黑,皇長子的影才出現在鐘粹宮門外。
從過了五歲起,皇長子每月旬休就會去前朝,如今他也還不到七歲,量比起前兩年長了些,但臉上卻沒多變化,仍是圓潤潤的。
皇子六歲后便該住到前朝去,鐘萃舍不得他,借口以承殿還未修葺完善,把人多留了一年。
鐘萃宮多年,深知宮規,只有在這件事上僭越了本分。
明靄在鐘粹宮門前停了下來,腳尖在石階上踢了踢,遲遲不肯進門。
顧全領著宮人在后邊候著,他上前兩步,“殿下,怎麼不進去。”
明靄抿著角,他在前朝時還高高的揚著頭,從進了后宮后,腳步就開始遲疑起來,從踏進后宮時的花園到鐘粹宮這一段路程,他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。
臨近鐘粹宮,他的速度越來越慢,最后在門口停了下來,小臉上滿是猶豫。
“顧全,你說母妃生殿下的氣了嗎?”他聲音里帶著不確定。
殿下向來是明張揚的,他是宮中唯一的皇子,自盡寵,在這樣的寵下長大的殿下,說話都帶著一篤定,這還是顧全頭一回見到宮中的小殿下這樣小心翼翼。
他下意識回道:“娘娘當然不會生殿下的氣。”
明靄眼一亮:“真的嗎?”
顧全說完后心里才遲疑起來,他們伺候在宮中的,都知道娘娘對殿下與大臣的相有多看重,娘娘千叮嚀萬囑咐,就是想讓殿下和大臣們打好關系,如今殿下在前殿說了這樣的話,大臣們心里聽了自然會有想法,娘娘的這個打算只怕要落了空。
娘娘上心了這般久,在這上邊耗費了不心思,顧全在娘娘邊伺候這麼久,還是頭一回見到娘娘這樣重視一件事,連他其實也拿不準,但對上小殿下一雙亮晶晶的眼,顧全不忍心見他失,說道:“娘娘向來寬宏大量,以德服人,就是對犯錯了的宮人,有時候也會饒恕一回。”
顧全說的模糊。
貴妃置犯錯的宮人,是按犯錯的大小來判,若是犯錯的事小,就訓斥兩句,告誡下回不可再犯,只有犯下了大錯,才會按宮規置。顧全為了寬他,說得模糊,并沒有告訴他那些被饒恕的都是沒有犯宮規的,殿下雖然住在鐘粹宮,但貴妃鮮在他面前罰宮人,他也不知這中間的差別,只當都是一樣的。
明靄眼前一亮,重重點頭。
他親眼見過兩回,母妃對犯錯的宮人饒恕了,宮人磕了頭,滿是恩戴德的走了。
母妃就是寬宏大量。
他眼可見的高興起來。
“走,回宮。”
他輕快的邁上臺階,帶著宮人往正殿趕,他心里放松了下來,整個人都恢復了氣神,但是臨進到殿中,他的步子開始猶豫,頗有些近鄉怯的模樣。
正猶豫的時候,他見到母妃邊的大宮蕓香走了出來,親自來請他進去:“殿下快些進來,娘娘已經等候殿下許久了。”
明靄一只腳頓時過門欄,他朝里邊看了看,過山水屏風,小聲朝蕓香問著:“蕓香姑姑,母妃生氣了嗎?”
蕓香姑姑是母妃邊的心腹,的話更準一些。
蕓香搖搖頭。
娘娘自下午聽了玉貴的稟報后,就一直一個人坐在殿中,不言不語的,娘娘子靜,有事也悶在心頭,不肯同人說一說。直到方才聽人稟報說殿下在外邊,這才讓蕓香前來請他。
明靄小臉的高興瞬息消了下去。
很快,他抬起了小臉,邁著步子鄭重的走進了殿中,定定的朝著屏風后端坐的人走去。是他沒有按母妃的代跟大臣們好好相,忘記了母妃的叮囑,是他做錯了事。
他一步一步走到鐘萃面前,一雙圓潤的眼眸微微低著,不敢看母妃失傷心的目,他低著頭,角輕輕了:“母妃,是兒臣錯了。”
鐘萃端坐著,沒有如往常那般親熱的把人摟著,只是平淡的問道:“你錯在哪兒了?”
“兒臣應該跟大臣們好好相的,不應該發脾氣。”
鐘萃又問:“那你下次還發脾氣嗎?”
他輕輕搖頭。
但若是下一回他聽見了下們肆意談論母妃,他仍是會讓人把他們拖下去的,想到這一點,他頭垂得更低了:“兒臣對不住母妃。”
鐘萃眼眶中頓時涌起了眼淚,大顆大顆的滴落,輕輕落在地上,卻宛若砸在了明靄心上,他手忙腳的要替母妃止淚,鐘萃再也忍不住,把他摟在懷中,淚珠順著臉頰,落進了他的頸窩。
“你沒有錯。”
是這個當母妃的有錯。
明靄徹底慌了,“母妃,母妃你別哭,是兒臣錯了,兒臣再也不發脾氣了,兒臣以后肯定會跟大臣們好好相的,母妃你不要哭。”
他聲音里逐漸染上了哭腔,眼眶漸漸紅了起來。
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母妃掉淚,幾乎一下印在了明靄心上,讓他一直不曾忘卻。
鐘萃輕輕搖頭,眼里還在掉,但手指輕輕在兒子臉上拂過,再次說道:“你沒有錯。”
上輩子在母子相依時發下的心愿,一直維持到如今。
無論是上輩子只有幾載母妃陪伴,卻吃足了苦頭長大的他,還是后來被簇擁著登上帝位,被大臣們架空為傀儡的他,以及到如今大發雷霆的他,一直都把那句要保護母妃的話刻骨子里一般,拼了命的保護,維護。
又怎麼會怪他?
就是被無數人稱的“戾”帝,誰都能怪他,唯有不能,也不會。鐘萃恨不能以代過。
莊周夢蝶,織在鐘萃腦海里的,是上輩子在簡陋宮室里無依無靠的小皇子,是長大后孤家寡人的傀儡皇帝,是如今在懷中的稚兒,早已分不清楚,但這每一個都是在心間最深的一塊,之鮮淋漓。
本來應該是這個當母妃的護著他的,卻偏偏反被他護在后。
鐘萃眼中的淚漸漸止住,手替他抹了淚,把懷中的小殿下擁了些,等心緒平復了些,才慢慢同他說道:“母妃讓你同大臣們好好相,是想讓你以后過得舒心一些的。”
也想讓他的小殿下開心的。
見過上輩子他與大臣們對著后,獨自在宮室里懊惱又生氣的模樣,他從冷宮中走出來,側無一可用、可信之人,甚至沒有讀過幾本書,認識幾個字的,最初大臣們教他讀書認字,教他一些道理,對他來說都是那樣珍貴。
但這份珍貴太也太短了些,短的還未其中深藏的好,就因為尖銳的對立再也不能心平氣和的同一室,新帝的脾氣一日比一日暴躁,他幾乎沒有高興的時刻,他最后坐在承明殿前崩去,又何嘗不是早就想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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