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歲之前,李仲虔幾乎沒有什麽煩惱。

他是魏郡大將軍李德和謝家嫡謝滿願最疼的兒子，是譽滿天下的無量公子親自教養長大的外甥。

天下大，不論北方還是南方,戰火紛飛,民不聊生，荊南城外也時常有軍侵擾,不過那些世之中的悲辛離他很遠。

他是錦繡堆裏長大的。

荊南城外那道幾丈高的城牆把所有苦痛都攔在了外麵，他無憂無慮地長大,雖然謝無量教導他民生多艱難，還時常帶他出城救濟百姓,讓他明白世下的命如草芥，他也懂得世中人如螻蟻,可他到底沒有真正吃過什麽苦頭。

他父親是逐鹿天下的霸主之一,他舅父生財有道,總能在魏軍危急之時籌措到糧草，他天資不凡，力大無窮,五歲能詩,也能掄起金錘把取笑自己的堂兄弟砸得跪下求饒。

族人們說，父親一定會選他做世子。

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。

他那個長兄李玄貞平平無奇,李玄貞的母親唐氏出低微,子古怪,隔三岔五就和李德鬧上一場,不論追隨李德起事的魏郡豪族還是後來投奔李德的世家，都將謝滿願視作主母。

唯有謝無量不這麽認為,他提醒李仲虔：“大郎是你的兄長,唐氏是你的大母,不要對他們不敬。”

他還告誡謝滿願：“別因為唐氏出低就慢待，是大將軍的結發妻子。大將軍沉著冷靜，從弟被殺，他也能忍兩年後再伺機報複，得知發妻死訊，竟然不顧部下阻攔衝用兵，可見他對發妻長子的分。你敬重唐氏，疼大郎，大將軍都會看在眼裏，你慢待他們，大將軍上不說，心裏必定記得分明。”

謝滿願並不是善妒之人，自然不會為難唐氏。然而隨著李玄貞和李仲虔一日日長大，隨著魏軍勢力壯大，越來越多的人相信李德會是最後那個問鼎中原的贏家，李家世子就是日後的太子，世家豪族坐不住了，他們很快做出選擇，分別擁護李玄貞和李仲虔，兩暗潛的勢力劍拔弩張，李德的後院也不安寧，唐氏和謝滿願之間開始頻繁。

李家的堂兄弟們支持李仲虔，和謝家好的世家迫不及待來提親。

李德經常當眾誇獎李仲虔，說他既有謝家之風，又承襲了李家尚武的天分，是麒麟兒。

那年正旦，魏郡李氏祭祖，李德拉著李仲虔的手登上祭臺，指著城外肅立的千軍萬馬，鄭重地道：“男兒生世間，及壯當封侯。戰伐有功業，焉能守舊丘。二郎，你長大了，定要勤勉刻苦，不可懈怠。”

他把自己昔日用過的一柄短刀給李仲虔。

那一瞬，李仲虔仿佛能聽到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聲，激，張，忐忑，接過短刀，昂首，“孩兒定不會阿耶失！”

李德微微一笑，了他的頭頂。

祭臺下，鍾鼓齊鳴，聲震雲霄。

那時，李玄貞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，麵容模糊。

人人都對李仲虔說：二郎，世子之位一定是你的。

很長一段時間裏，李仲虔有些飄飄然。

他的父親號令天下、率領群雄平定世，舅舅撥濟危，他長大以後也要和父親、舅舅、謝家祖輩那樣，以天下蒼生為己任，匡扶社稷，不墮謝家風骨，不讓父親失。

就在祭祖後的不久，唐氏自焚而死。

李德一夜白頭。

他趕回李家，滿麵風霜，雙眸紅，拔劍要斬了謝滿願：“妒婦！你死了！是你死了！我對二郎還不夠好嗎？你為什麽還要死？！”

謝滿願從小到大未曾過這樣的驚嚇和屈辱，同床共枕、待如珠如寶的丈夫，一夜之間變了個人，咬牙切齒地要殺。

呆呆地看著李德，連閃躲都忘了。

親兵拚死阻攔，李仲虔也走上前勸說李德，被一把推開。

冰冷的利刃離他的鼻尖不到一指的距離。

李仲虔這輩子都忘不了李德拿劍指著自己的眼神。

冷漠，厭惡，不帶一溫。

果然如此。

父親從來沒有喜過他，對他的疼都是裝出來的，父親真正喜的兒子隻有李玄貞。

其實李仲虔早就有所察覺。

父親總是在宴會上當著部下的麵把他拉到跟前誇獎，說些對他寄予厚的話，父親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李玄貞，可是李玄貞生病的那一次，他才第一次在無所不能的父親臉上看到驚惶焦慮。

那晚，李德守了李玄貞一天一夜，還親自去寺廟為李玄貞立了經幡。

李仲虔終於明白為什麽父親當眾誇他的時候，舅舅眼中會掠過憂慮。

父親怕謝家人出手毒害唐氏，才會那麽疼他。

他從父親那裏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。

多麽可笑。

他居然同過被所有人忽視的長兄李玄貞……殊不知，他才是最可悲的那個人。

唐盈死了，李德撕開了偽裝，冊立李玄貞為世子，把李玄貞接到邊親自照顧。

謝滿願以淚洗麵，好在很快傳出已有幾個月孕的消息，李德怒氣平息，給賠罪，說自己剛回來那天是一時衝。

不敢再相信他的話，和謝無量哭訴：“阿兄，日後阿郎稱帝，大郎為太子，二郎該怎麽辦？他們會放過二郎嗎？”

謝無量長歎一聲，“來不及了。”

“唐氏死，大將軍發瘋一樣舉劍殺人，大郎為人子，年紀不大，目睹生母慘死，卻能冷靜地為唐氏理後事，扣押所有仆從，收集你平時和唐氏爭執的證據，調查謝家。一邊做這些事，他一邊若無其事地尊你為母，見到我時，態度恭敬，一如從前，甚至比從前更加恭敬……此子不可小覷。”

被冊立為世子的李玄貞舉止得，言談大方，眾人又驚又奇，其後的比武大會上，他憑借一己之力殺一隻黑熊，技驚四座。

李德不再掩飾對李玄貞的偏，他暗中籠絡的世家開始公開支持李玄貞，他已經打下半壁江山，不再會輕易被掣肘。

眾人這才發現，李玄貞並不是平平無奇，而是一直在韜養晦。

李仲虔的年結束在六歲。

幾乎是一夜之間，他發現一切都變了。

從前總是屁顛屁顛跟著他的堂兄弟了李玄貞的跟屁蟲，曾爭著想將他納為東床快婿的豪族把目投向李玄貞，連依附謝家的世也倒向李玄貞。

人冷暖，世態炎涼。

謝無量把李仲虔帶到戰場上，讓他放下書本，跟著家將學排兵打仗。

“二郎，別怕，不管發生什麽事，到舅舅這裏來，舅舅護著你。”

李仲虔地攥住舅舅的手。

他是一個不被父親喜的孩子。

不要，舅舅疼他。

舅舅弱多病，舅舅是世家子弟，卻一銅臭，被人暗地裏嗤笑，可隻要有舅舅在，他和阿娘就有依靠。

三年後，南楚聲東擊西，把魏軍困在長江邊，重病的謝無量披上戰甲，死守荊南，拖住南楚兵力，陷孤立無援的境地。苦苦支撐了數日後，他讓部下割下自己的首級，以平息南楚怒火，請求南楚不要屠城。

謝家男丁，沒有一個逃出荊南。

謝家家眷也都慘死。

們原本有機會在混中逃出城，被百姓認了出來。

管家驚恐萬分，跪倒在地。

婦人們淚流滿麵，無聲祈求百姓。

沉默中，人群裏一道尖銳的聲音響起：“們是謝家人！”

管家癱倒在地。

簡簡單單的一句話，決定了謝家眷的命運。

數日後，李德打敗楚軍，帶兵返回荊南，追回謝無量的首級。

靈柩送出城的那天，滿城百姓趕來哭送，長街十裏，盡皆縞素。

九歲的李仲虔捧著舅舅的牌位，冷冷地掃視一圈。

這些痛哭的人群中，哪些人是真正為舅舅傷心的？哪些人是攔著謝家眷、想拿們討好南楚人的？

舅舅真傻啊。

一生赤誠，嘔心瀝，慷慨就義，換來的不過是幾滴眼淚。

值得嗎？

如果謝無量還活著，一定會回答值得。他說過，天下興亡，匹夫有責，民生多艱難，世道多紛，謝家男兒怎可獨善其？

那天，李仲虔沒有掉一滴眼淚。

舅舅以天下蒼生為己任，天下蒼生卻狼心狗肺。

舅舅死了。

李仲虔的抱負、信念，從小到大堅信的一切，也都隨著舅舅一並死去了。

他了一行走。

生亦何歡，死有何懼。

人們搖頭歎息，勸他節哀順變，然後明裏暗裏開始和謝家劃清界限——謝無量死了，他和謝滿願失去靠山，世子漸漸顯出帝王之相，他們必須為家族做出正確的選擇，不能再和他切來往，以免被當是他的支持者。

每個人看他的目同而悲憫，他們無奈地暗示，他們也是迫不得己。

謝家的覆滅，正好是李玄貞地位穩固的象征。

李仲虔冷冷一笑。

他回到李家，走到謝滿願跟前，跪了下去。

“阿娘，舅舅沒了。”

謝滿願看著他，神呆滯，“你是誰？我阿兄呢？”

一遍遍地追問李仲虔：“我阿兄去哪裏了？他是不是又去和南楚人做生意了？”

李仲虔爬到謝滿願跟前，攥住的袖子，用力推，想把晃醒：“他死了！阿娘，舅舅死了！你清醒過來吧！以後舅舅再也不會回來了！隻剩下你和我了，隻剩下我們了！”

沒有人為他們母子遮風擋雨，沒有人在他彷徨時告訴他，一切有舅舅。

舅舅死了！

是他的母親，他現在隻有了。

謝滿願笑了起來，一把推開李仲虔：“阿兄怎麽會死？我阿兄還活著，阿兄要我在家裏等他，到都在打仗，家裏的佃戶都跑了，他要去籌錢……”

守在門前，著長廊。

“我阿兄明天就回來了。”

屋中侍立的仆從嚎啕大哭：“二郎，你母親不了刺激，別嚇著。”

謝滿願時而清醒，時而糊塗，活在過去的回憶當中，醫者說如果強行喚醒，後果不堪設想。

“二郎，諒你母親……”

李仲虔躺在冰冷的地磚上，絕地閉了閉眼睛，爬起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他坐在靈堂裏，為謝無量守靈，不吃不喝，不眠不休。

長史跪在他麵前，哭著求他吃些東西，喝點水。

他紋不。

活著有什麽意思呢？他遲早會死在李德或是李玄貞手上。

寒風拍打經幡，涼意骨，李仲虔死死地盯著謝無量的牌位，不覺得冷，也不覺得，早已失去所有知覺。

牆角傳來窸窸窣窣聲，一團暗影在蠕。

李仲虔一不。

暗影繼續哼哧哼哧地挪，快到他跟前時停了一會兒，幾聲疲憊的息聲後，接著一點點靠近他。

他好像認出那道小的影了，又好像沒有，心中沒有一丁點波瀾，腦海空的，灌滿風聲。

小家夥手腳並用，終於爬到他跟前，長舒一口氣，啪嗒一聲，小手拍在他上，扯著他的袖擺往上爬。

“阿兄……”

仰著臉看他，圓臉頰，眼睛烏黑發亮，著一伶俐勁兒。WwWx520xs.com

李仲虔沒有理會，也沒有出手扶。

盯著他看了一會兒，攥著他的袖使力，爬起。

小小的一團靠在李仲虔上，，溫暖。

暖意過衫，一點一點捂熱他僵的胳膊。

李仲虔想起來了，這是他妹妹，出生時弱，到三歲了還不能走路，出都是母、侍抱著。

他魂遊天外，神思恍惚。

下突然一熱。

他微微皺眉，垂眸。

小家夥靠在他上，仰頭，灼灼地盯著他，慢騰騰地從懷裏出一張溫熱的餅，遞到他邊。

“阿兄，吃。”

李仲虔看著手裏的餅。

清亮的雙眸倒映出他蒼白的臉，小心翼翼地道：“阿兄，別著了。”

李仲虔著和手中的餅，閉目了片刻，低頭，狠狠地咬住那張餅。

所有知覺回到，腸胃得痙攣絞痛。

他狼吞虎咽。

有什麽滾燙潤的東西從眼角落，和胡餅一起鑽進齒間，又鹹又，嚨火辣辣的疼。

“阿兄，我這裏還有。”

看他終於肯吃東西了，眉眼彎彎，又出一塊醍醐餅。

李仲虔一言不發，全都接過咽了下去。

他還有妹妹。

母親神誌不清，妹妹還這麽小，他是男子漢，得好好照顧妹妹，護著妹妹，不能倒下。

李仲虔吃完東西，背起瑤英，大踏步走出靈堂，沒有回頭。

他敬舅舅。

但是他注定不會為舅舅那樣的人。

天下大勢，蒼生苦樂，與他何幹？

他隻在意自己的家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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