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
翌日,瑤英起來梳洗。
緣覺在庭前堆了個雪人,氣籲籲地問:“王後,您看像不像王?”
瑤英看著庭中那個拔瘦削、廓鮮明的雪人,出了一會兒神。
親兵嬉笑著走過來,道:“公主,昨晚謝青又把金小王子給揍了!”
金當眾獻舞,半夜跑來纏著謝青問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人,他要和那人決鬥,被謝青一把扛起扔到雪地裏醒酒,摔了個鼻青臉腫。
瑤英笑著搖搖頭,披上鬥篷去找李仲虔。
親隨神張,簇擁著往裏走,路過長廊的時候,有意無意擋在麵前,笑著道:“這邊風大,別吹著公主。”
瑤英挑眉:“讓開,有什麽不能讓我看的?”
李仲虔放浪形骸,什麽沒見過?何必在麵前遮掩?
親隨訕訕地退了下去。
瑤英走下長廊,目掃過雪地。
一道高挑的人影佇立在庭前雪中,氈襖上一層薄薄的雪,凍得瑟瑟發抖,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。
“娜爾公主?”
抱著雙臂的子回過頭,看到瑤英,眸中騰起亮:“阿依努爾!”
瑤英拉著娜爾公主走進前庭,讓坐在爐前烤火,“你在這裏等了多久?”
娜爾公主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時辰:“李仲虔不肯見我,我昨晚半夜來的,我等到他出來見我為止!”
瑤英示意親隨取來熱馬酒給喝下暖暖子,出了前庭,小聲問:“怎麽回事?”
親隨咳嗽了一聲:“昨晚宴會,有幾個部落郎向阿郎獻舞,娜爾公主把那些人都趕跑了。阿郎回來倒頭就睡,娜爾公主要見他,他不許我們開門,公主就一直守在外麵,怎麽勸都不走。”
瑤英想了想,吩咐人去請個醫者來看看娜爾公主,轉去看李仲虔。
……
剛進屋,瑤英就聞到一濃烈的酒香。
李仲虔斜躺在窗前火爐旁的木榻上,長曲起,腳上的皮靴踩著酒壇,手裏攥著酒囊,眸幽幽地著閉的窗。
瑤英從一地傾倒的酒壇走過去,拿走他手裏的酒囊聞了聞,“這酒是今年新釀的金琥珀,後勁小,吃不醉的。”
李仲虔踢開酒壇:“誰要吃醉?吃醉了你又要數落人。”
瑤英笑了笑,“娜爾公主在外邊等著,你在裏麵看著,怎麽不把人進來?”
“讓等著吧,多等個幾次,以後就不會來了。”
瑤英嗯一聲,下鬥篷,卷起袖子,收拾案幾上隨意堆疊的文牘,提起火爐上的銅壺,門路地找到一袋米粒實的烏米。
這種米先在水中充分浸泡,蒸後曬幹,再蒸再曬,如此反複九次,米粒顆顆晶瑩,滋味濃油潤。西軍常常需要長途奔襲,軍中很多人不習慣和北戎人那樣飲馬、生吃馬,今年本地適種的烏米收,讓人曬了不,士兵很喜歡,攜帶方便,可以保存很久,還很好吃,而且可以迅速補充力。
熱水滾進碗中,調了一碗烏米飯,遞給李仲虔。
“別吃酒了,吃點東西暖暖胃。”
李仲虔看著碗中油亮的米粒,“怎麽不催我放人進來?”
瑤英平靜地道:“阿兄想通的時候,自然會放人進來。”
李仲虔角一咧:“如果我想不通呢?”
“那我更不能自作主張了。”
李仲虔眉心,翻坐起,接過碗和匙子,大口烏飯。
娜爾公主想嫁給他。
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妻。
小的時候,他曾好奇地問舅父:“舅舅,您怎麽沒有娶親?”
謝無量他的發頂,“舅舅太忙了。”
後來長史告訴他,謝無量就算一年到頭過家門而不也有很多小娘子願意嫁他,他不娶妻不是因為太忙,而是自知病弱,又世,隨時可能死在戰場上,不想耽誤小娘子的青春。
李仲虔沒想過娶妻的事,從前是因為和舅舅一樣不想連累妻子,來到西州,沒了顧慮,他依舊不想娶妻。
李德和唐氏,李德和謝滿願……他們都曾恩甜過,後來夫妻離心,麵目猙獰,彼此仇恨,曾經是最親的枕邊人,到最後,李德對謝滿願毫不留,唐氏死之前句句都在詛咒他。
得再熾烈,終究抵不過歲月。
他和瑤英不一樣。
瑤英深知這世上惡無不在,並且被深深地傷害過,但仍然相信世間的好,李德、唐氏和謝滿願之間的糾葛恩怨不會影響到的心境,喜歡一個人,那便一心一意去喜歡。
他沒有這樣純粹的喜歡。
流連花叢,男歡,於他而言不過是.上的,從一開始雙方就明白彼此隻是一場水姻緣,你我願,絕不拖泥帶水。
如果娜爾隻是求幾場歡,他不會拒絕,可是想嫁他。
他這樣的人不適合娶妻。
“羅伽對你怎麽樣?和尚懂得怎麽做一個好丈夫嗎?”他捧著烏飯,忽然問。
瑤英一笑:“他對我很好。”
李仲虔角輕揚。
……
瑤英從屋中出來的時候,娜爾還等在雪地裏,臉頰凍得紅撲撲的,朝行了個大禮。
西軍聯軍收複伊州時,瑤英不許部落兵欺辱北戎王宮眷,娜爾很激。
瑤英把自己的鬥篷披在娜爾肩膀上,道:“公主隨我來吧。”
娜爾抬頭看一眼閉的窗,懊惱地歎口氣,舉步跟上瑤英。
爐膛裏柴火燒得劈啪響。
瑤英看著娜爾喝下一大碗防風寒的藥,直接問,“公主是怎麽和我阿兄認識的?”
“在北戎的時候認識的。”
“公主是不是救過我阿兄?”
娜爾捧著藥碗搖搖頭:“阿依努爾,不是我救了李仲虔,是李仲虔救了我。”
瑤英麵驚訝之。
娜爾放下碗,朝笑了笑,緩緩地道:“當初李仲虔混在北戎奴隸裏麵,尋找的時機,那天夜裏,塔麗幫他掩護,他趁守衛打瞌睡,出營地,無意間撞見三王子想要欺負我……”
說到這裏,臉上掠過憤怒之。
是瓦罕可汗養大的兒,以後肯定要嫁給諸兒子中的一位。三王子垂涎的貌,想要做側夫人。
三王子為人鄙,堅決不答應。三王子賊心不死,買通的奴隸,把騙出營地,想要生米煮飯,就範。
“營地外的守衛被三王子支開了,我很害怕……李仲虔當時就藏在馬廄,他看到我被三王子拖走,沒有現。”
瑤英猜得出當時的形。
李仲虔以奴隸份掩飾自己,假如出手救人,很可能卷是非,無法。
“我阿兄最後還是出手了?”聽娜爾的口氣,三王子肯定沒得逞。
娜爾點點頭:“李仲虔不想多事,本來已經悄悄地離開了,過了一會兒還是回來了……公主知道他為什麽回來嗎?”
瑤英搖搖頭。
娜爾道:“因為我一直在阿兄。”
瑤英微怔。
娜爾接著說:“李仲虔衝了進來,一把扯住三王子,差點把他腦袋扭下來,三王子怕事鬧大驚別人,逃走了。”
那晚,李仲虔差點把三王子打死,他那副猙獰兇狠的模樣就像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。
他站在驚魂未定的娜爾跟前,問:“你兄長呢?他怎麽沒來救你?”
娜爾抹了一把眼淚:“他死了。”
的父兄都為瓦罕可汗戰死,所以才能被收養為義,沒有其他親人了,害怕的時候本能地著兄長,的母親是被擄掠到草原的漢人,和兄長小的時候就會說漢文。
後來知道了李仲虔來北戎的目的,一下子恍然大悟,李仲虔之所以會不顧危險救,是因為歇斯底裏的呼救讓他想到了他妹妹。
文昭公主落在海都阿陵手裏,誰都不知道到底遭遇了什麽。
“一開始,我不知道李仲虔是魏朝的皇子。”娜爾往爐膛裏添了幾塊炭,“他救下我的第二天,三王子傷勢太重,瞞不住了,瓦罕可汗派人來安我,說三王子是活該,又問我到底是誰打傷了三王子,奴隸竟然敢打傷貴人,雖然他是為了救我,也必須到懲罰。”
抬起下:“我當然不會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!”
不論三王子的母親怎麽勸哄、威,娜爾都不肯指認李仲虔。大妃暴跳如雷,向瓦罕可汗進讒言,要在十天把嫁給一個部落的酋長。那個部落剛剛在大戰中失去一半青壯年,酋長都快有五十歲了,瓦罕可汗正愁該怎麽安部落。
娜爾還是咬牙關不肯說出是誰救了。
咬了咬,“大妃我出嫁,我很害怕,可我不能出賣李仲虔,我給自己準備了嫁……”
就在絕的時候,李仲虔自己站出來認罪了。
他滿髒臭,蓬頭垢麵,看不出本來麵目,跪在三王子的氈帳外。三王子的親隨把他打了個半死,他趴在泥地裏,一聲不吭,紋不,任他們踢打。
娜爾哭著衝到瓦罕可汗的大帳求,老可汗饒了李仲虔,他一瘸一拐地走了,看都沒看娜爾一眼,就好像他挨打的事和沒有一點關係。
夜裏,娜爾去看他,他舊傷複發,陷昏迷,塔麗在悄悄照顧他。
娜爾每天都會去看李仲虔,送藥送吃的給他,有時候幫塔麗照看他。
就是在那段日子裏,聽他病中明月奴,知道他妹妹的小名,還知道他來北戎是為了找妹妹。
李仲虔很冷漠,從來不和說話。
娜爾堅持去看他,漸漸猜出他不是尋常奴隸,瓦罕可汗想找的漢人很可能是他。
“我可以幫你離開這裏。”告訴李仲虔,“我是可汗的義,可以把你要到我邊來,你了我的護衛,就不用躲躲藏藏了。”
李仲虔拒絕的幫助。
娜爾那時候怎麽想都想不明白:他為什麽不讓自己幫他?
塔麗也有相同的疑問。
那天,娜爾悄悄去看李仲虔,聽到塔麗幫他出主意:“公子,娜爾公主好像很喜歡你,公子不妨利用這一點,瓦罕可汗對公主還是有幾分麵的。”
李仲虔淡淡地道:“以後別讓來了。”
塔麗遲疑著問,“公子討厭娜爾公主嗎?”
娜爾站在土牆外,心裏怦怦直跳。
突然發現自己很怕李仲虔給出肯定的回答。
……
啪的一聲脆響,爐膛裏的火炭燒得滋滋有聲。
娜爾從回憶中醒過神,朝瑤英一笑:“李仲虔沒有說討厭我,他對塔麗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。”
瑤英輕聲問:“什麽話?”
娜爾一字一字地道:“他說,我隻是個不相幹的人,他不想讓我步阿娘的後塵。”
當時娜爾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,以為李仲虔很討厭,傷心地離開了。
在佛寺見到癡傻的謝滿願以後,才明白李仲虔的意思。
更喜歡李仲虔了。
他看起來森森的,其實是個好人。他為了救妹妹冒險刺殺瓦罕可汗,他救了萍水相逢的。他明明知道喜歡他,沒有借機哄騙,利用——哪怕甘願這麽做。
娜爾仰起臉,看著瑤英:“阿依努爾,你問我是怎麽和李仲虔認識的,是不是想勸我,李仲虔不喜歡我,讓我放棄?”
不等瑤英回答,笑了笑,眸子裏映出爐膛明豔的火。
“北戎滅亡,我不用再麵對三王子他們的覬覦,也沒了公主的尊榮,義慶長公主被公主你接回中原去了,我不想去中原,來到西州……”
“公主,李仲虔是我見過的最強壯最勇敢的男人,我喜歡他,想和他生孩子,他不討厭我——我看得出來,現在他沒有想娶的人,我和他之間沒有阻礙……天神又給了我一次機會,我想試一試。”
嚐試之後才有放棄的資格。
是北戎數一數二的人,喜歡李仲虔就要說出來,不怕被笑話。
哪怕最後他還是無於衷,至試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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