鬥篷便給了青雀,手爐則給了白鷺,陸錦惜一輕便進了門來,見那炕上靠坐著一個普通的婦人。
上了些年紀,有種老態。
五尋常,穿戴更樸素,但那一雙眼睛,卻曆過世事,經過沉浮,格外有種震人心的徹。
這肯定是孫氏了。
陸錦惜也不敢多看,納了個福:“兒媳給太太請安。”
今日穿的是淺紫的妝花眉子對襟襖,搭了條白碾娟挑線。孫氏打量一眼,便看出這料子隻是半新,該是去年冬時候做的,很是清雅素淡。
看上去,還是往日模樣。
可比往日多幾分生氣和神氣,取走了原本的死寂和憂鬱。人其實比以前康健的時候憔悴瘦削,可眼角眉梢都著一彩。
看著,竟比剛嫁進薛府那一陣,還要漂亮。
孫氏忽然恍惚了一下:即便是年輕時候,姿容也及不上陸錦惜萬一吧?
歲月對這些漂亮的人,總是格外優待。
“不必多禮,坐下吧。”
垂了眼眸,孫氏指了自己下首位置讓坐下,才問道:“你這嗓子,聽著像是有些啞,怎麽了?”
當然是去薛廷之書房裏坐的那一會兒,被破炭熏的!
隻是陸錦惜不說。
說了就是揭自己的短,算是陸氏治家不嚴。
恭敬回道:“回太太,是昨日出去理遲哥兒的事,道上著了涼。昨夜回去,咳嗽了幾聲,今早起來就啞了些。不過大病已好全,倒不妨事。”
“病去如,你這一場是大病,還是得當心。”
孫氏順著的話關心了兩句。
可病這種事,自有大夫照看,所以也不在這上頭費時間,直接問了正事。
“你病才好,就跑來請安,想是有事跟我說。遲哥兒與國公府那孩子的事,我也聽說了。現在怎麽樣?”
廢話不說,單刀直,很明。
但口氣很不稔,著的冷淡和不喜歡。
陸錦惜知道,太太對衛仙種種作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所以遇到此刻的況,也沒半點驚訝。
隻有條有理地將來龍去脈敘述,又說了去國公府涉的結果。
“遲哥兒與羅二公子,年紀雖小,卻也懂事了。他倆玩得好,兒媳怕大人們手太多,說不準適得其反,倒他們疏遠了。”
“所以,已經與羅二公子約好,小孩子的事,他們自己解決。”
說到這裏,陸錦惜出幾分忐忑的模樣,猶豫問道:“這法子,兒媳是偶然想的。世子夫人雖同意,可兒媳心裏沒底,生怕哪裏不妥,今日特來攪擾您清淨,想請教一二。不知,您覺得妥不妥?”
與人相,是一種智慧。
你若隻會表現自己的聰明才智,不給別人展現的機會,即便有千般萬般的出,也大多陷孤立無援的境地。
因為鋒芒畢,陸錦惜吃過很多虧。
如今早已學得很聰明,但凡表達完了自己,或者提出一個完方案之後,總要將話頭遞給別人,或者放低自己的姿態。
此刻,說完了之後故作忐忑,去詢問孫氏,便是的“套路”。
孫氏聽了,卻不由得重新審視,卻難以分清,臉上的忐忑,到底是做戲還是認真。
過了許久,才收回目。
“這個法子,便是當年我理他們兄弟幾個的矛盾,都沒想出來。”
“一則全了兩個孩子的麵子,二則也能讓他們長,不僅不破壞他們的關係,事若了,還會更進一步。”
“要的是,連英國公府的麵子都全了。”
“我們將軍府不在乎這些虛名,可英國公卻好麵子。此次又不是遲哥兒的錯,鬧大了,他麵子上掛不住。不管最後怎麽理,都會跟咱們府斷絕往來。”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孫氏一番話說下來,竟是不偏不倚,句句分析到了要害。
陸錦惜對這縝的思維,暗生佩服,麵上則假作鬆口氣模樣,慶幸道:“您這樣說,兒媳便放心了。不過兒媳當時還真沒想那麽多……”
“啪嗒,啪嗒。”
是佛珠一顆顆被撥,撞擊到一起的聲音。
孫氏聽著這話,又瞧模樣,隻覺得那一種忐忑和怯懦,似乎還跟以前一樣,但言語中出的智慧與通,又完全不是昔日的陸氏能比。
真真假假,好似一團迷霧。
竟看不了。
即便是跟陸錦惜隨意說幾句話,都忍不住要在腦子裏過一遍,好似生怕一不小心說錯。
太奇怪了。
這種下意識的反應,隻有當年對著朝中幾個老狐貍時,才會出現。
可陸錦惜,也算那等絕頂聰明之人?
孫氏不自覺地攏了眉頭,暗道自己興許是不適應二兒媳的改變。
陸錦惜這邊,也是打量了一會兒,念頭閃爍。
這一位太太,與原的關係,實在算不上好。在這裏多坐也沒意義,不如早些把話說了,早些離開。
主意一定,溫溫然開了口道:“兒媳的病已經好了。這一段時日,府裏耽擱下了不事。遲哥兒這一樁已向您通稟,不過不知道府裏其他事,您還有沒有要代的?”
原來在這裏等著呢。
孫氏聽明白了,眼底劃過一分嘲諷,隻道:“沒什麽要代的。太師府壽宴,你嬸母昨日從宮裏回來,想必已提點過了你,屆時帶著你三弟妹同去即可。”
“我清淨。你病好了,府裏的事照舊由你管,一應事也你自己拿主意,不必來問我,沒要事也不必每日請安。”
“府裏還有不事等著你料理,你便早些回去吧。”
這是下逐客令了。
陸錦惜聽出來,也不在這裏礙眼,起輕聲告了退,不聲不響從屋裏出去了。
孫氏坐在炕上,子也沒一下,隻瞧著那沒了人的門口,終於是歎了一口氣:“我怎麽就覺著,這樣,衛仙怕是鬥不過呢?”
“隻怕是要上一陣的。”馮媽媽也是歎氣,卻勸道,“不過二能立起來也算好事。們倆,但凡起來一個,都是將軍府的福氣。還請太太放寬心呢。”
“也是。對我來說……哪個都一樣……”
隻要將軍府好,一切都好。
孫氏慢慢笑了起來,不再說話了。
那邊陸錦惜出了門,心中卻是大定。
太太的確偏向衛仙。
可執掌中饋的權力,是薛況當年親自找要的,為的就是給懦弱的陸氏,留一個安立命的“權”。
孫氏再瞧不起陸氏懦弱,也不會明著去奪,更不會明著偏幫誰。
那麽,剩下的事,對陸錦惜來說,就不算是事兒了。
衛仙聰明,也厲害,可在看來……
還真算不得什麽。
“回去吧。這大半月也攢下來不事,該理理了。”
說著,陸錦惜披上了鬥篷,捧了手爐,帶著青雀白鷺往回走。
這會兒天已稍亮。
一座又一座屋頂的廓,藏在將明未明的深暗彩裏,格外靜謐。
們出南院,迎麵便來了一群穿紅著綠的丫鬟,當中簇擁著一名婦,正是昨日與陸錦惜起過衝突的三衛仙。
今日穿著一沉香雁銜蘆花樣對襟襖,配海馬雲羊皮金沿邊挑線,很有幾分貴氣。
一見陸錦惜打南院出來,麵便是一變。
隻是也不躲避,反而一甩袖子,抬了下,趾高氣昂地走上前來:“二嫂真是好全了,今日起得這樣早,還知道來給太太請安了,恭喜啊。”
“承三弟妹記掛,好得差不多了。”
陸錦惜笑意盈然,看著衛仙的目,和善而且平靜。
可說出來的話,卻讓人無法保持冷靜。
“太太這邊,我素來沒三弟妹勤快。今早也不過是因為解決了遲哥兒的事,好歹要太太知道,免得擔心。如今府裏的事堆了山,還等著我去理,倒是沒空陪三弟妹一道了。”
“你!”
又來了!
牙尖利的陸錦惜又來了!
衛仙險些被這一句毫不掩飾的嘲諷激得跳起來:“你什麽意思?!”
“沒什麽意思。”
陸錦惜慢條斯理,覺得跟說話像是逗貓,有一種奇異的趣味。見炸了,隻是不不慢,笑著往上頭澆了一桶油。
“隻是覺得三弟妹閑,多陪陪太太也好。”
這一回,衛仙恨不得掐脖子了!
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兒,又是在南院前,強忍了,冷笑一聲:“遲哥兒的事,不過是你運氣好撞上了。可老天爺,不會你次次都這樣好運。太師府壽宴就在這幾日,我可已好好準備了大禮。嫂嫂病了許久,不知可準備了什麽好東西?”
“這就不勞弟妹心了。”
陸錦惜的心是真不差,也不計較尖酸刻薄的口氣,輕飄飄扔下一句,便搭著白鷺的手,從邊走了過去。
半句招呼都沒打,直接離開!
衛仙與爭鬥這許多年,哪裏見過這樣囂張無禮的時候?
一時之間,已愣在原地。
一直等到陸錦惜人都消失在了拐角,才反應過來,又是驚詫又是大怒:“竟然敢無視我?!”
陸錦惜已走出去老長一段路,可這話依舊傳進了耳朵裏,失笑。
白鷺和青雀對了一眼,卻都很擔心。
隻是一路上也不好說話,一直到回了東院,等陸錦惜坐回西屋的炕上,青雀才憂心忡忡開口:“夫人,三出顯赫,乃是衛太傅的嫡,家底厚實。出手一定很闊綽,我們……”
“長公主都說了,顧老太師的禮,‘貴’是其次,要的是‘對’。”
陸錦惜一臉的輕鬆,半點沒把這當回事。
隻覺得頭上沉沉,幹脆便把頭上那金簪子給拔了下來,隨手朝炕幾上一扔,砸出“咚”的一聲響。
兩個丫鬟都嚇了一跳。
陸錦惜卻笑:“該送什麽我早想到了。你們去外頭找找,看看潘全兒有沒有把藥材單子擬上來。”
說的是給鬼手張送一大堆普通藥材的事。
潘全兒原本不過一個普通的外院跑差事的,一朝得了陸錦惜的賞識,必定抓住機會往上爬。
藥材單子,越快遞上來越好。
剛才陸錦惜是去給太太請安,不在這邊。所以藥材單子說不準已經在外頭桌上放著,跟這半月積攢下來的雜事一起,等著陸錦惜理。
白鷺當即猜到這送藥材的事,說不準與太師府壽宴有關,便連忙應了聲,去外麵翻找起來。
還別說,真被給找到了。
隻是……
“夫人,藥單子在這裏了。但這個……”
左手拿著的,是那一卷裹起來的長長藥單子,右手裏拿著的,卻是一封薄薄的還未封口的信。
白鷺重新站在陸錦惜麵前的時候,已經是一臉見鬼的表。
話說到一半,便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,卡殼了。
在看見那信封的一瞬間,陸錦惜眉梢都跳了一下。
險些以為那是宋知言的回信。
可回頭一想,即便是有回信也不會這麽快,這才定回了神,皺眉道:“吞吞吐吐,又說不出話來了。這一封是什麽?”
“這個……”白鷺隻覺得詭異,張口半天也說不出來,幹脆將信遞給陸錦惜,古怪道,“下麵小丫鬟說,大公子一早來請安,想謝您打點的那幾簍好炭。但您不在。他聽丫鬟們說您早起咳嗽,嗓子也啞了,就借了筆墨,寫了藥方,回頭呈給您……”
薛廷之?!
陸錦惜險些一口噴出來:不是他臨安借來那一盆破炭,哪裏會咳嗽大半個晚上?這還有臉給留藥方了!
真是……
麵變幻好半天,才強忍住把信扔掉的衝,三兩下給拆出來看。
的確是封藥方。
隻是字跡更和一些。昨日在薛廷之書上看到的批注字跡,是筆鋒驚人,著一種斂不住的鋒芒,約著凝重的殺氣。
今日這藥方上,卻像是怕嚇著看藥方的人,所以每一筆都顯得很克製,斂。
陸錦惜看出來,這是個滿地都能找見的普通潤方子,頓時氣笑了:“這也拿上來,我該謝他把這手字寫得夠‘’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