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顧九思我告訴你,”江河咬牙切齒,“我老了你要不好好孝順我,我就打死你。”
顧九思覺得自己是醉了,他仿佛是在燭火了,看著江河鮮活跳的模樣,他抬起手,撐住自己額頭,低低嗚咽出聲來。
我如今可以孝順你了……
他想著,可是你為什麼,卻這樣走了?
顧九思宿醉了一夜,等第二日清晨,顧九思便得了消息,周高朗已連夜點兵,派兵前往豫州支援。
而后周高朗便準備了登基大典,兩日后,正式登基。
他的登基大典非常簡陋,沒有任何奢華隆重的行頭,樸素得一如他這個人。登基當日,他便宣布任周燁為儲君,并令他坐鎮東都監國,而后自己領著士兵,在第二天清晨,直奔豫州。
周高朗走后沒有三日,顧家人便陸陸續續回來了,沈明和葉韻在周高朗支援之下,也回到了東都。柳玉茹因為生病耽擱了幾日,最終在江河出殯前一天,終于回到東都。
回東都的時候,東都已經恢復了過去繁華景象,畢竟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兵變,第二日就恢復了。
顧九思到城門口來接,彼時柳玉茹坐在馬車里,遠遠就看見顧九思一暗紅的袍子,發帶半挽頭發,手持小扇站在門口,渾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。
柳玉茹馬車到了,他便跳上馬車來,柳玉茹歪在一邊,手里抱著個暖爐,他忙上前去檢查著道:“我聽聞你病了,本來想去找你,但這邊事兒太多,著實不開。”
柳玉茹不說話,顧九思接著道:“你來的路上可吃了東西了?”
柳玉茹還是病懨懨的模樣,沒有搭理顧九思。
顧九思不免笑了:“竟是病得話都不與我說了。”
“你同我說,”柳玉茹終于開口了,“犒賞三軍,到底要花多銀子?”
聽到這話,顧九思愣了愣,隨后便笑了:“原來你是同我生這氣?”
“錢不是你掙的,”柳玉茹推了他一把,不滿道,“你便當紙來花。”
“我錯了,”顧九思眨著眼,靠過去道,“你原諒我吧,我保證,絕對沒下次了。”
柳玉茹聽得這話,也沒說話,定定看著他,顧九思被這麼直直看著,過了一會兒,也有些不好意思了:“你這個,這麼盯著我看什麼?”
“顧九思,”柳玉茹嘆了口氣,抬手了他的臉,“你這張臉,當真太貴了。”
“千金難買你喜歡。”
顧九思高興湊了過去,抱住柳玉茹,等抱著這個人,覺這個人在懷里,他原本有許多俏皮話,竟也是不說了。
他靠著柳玉茹,柳玉茹抬手梳理著他的發,溫和道:“沈明可還好?”
“了點傷,”顧九思聽著的心跳,開口道,“葉韻陪著,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,過兩日你就能見到他們了。”
“沒事就好。”
柳玉茹嘆息出聲,顧九思在懷里靠了一會兒后,終于才道:“錢的事兒,你別擔心。周大哥和我商量好了,錢我們借一部分,國庫出一部分,借那部分國庫五年還清,又或者用等價質押。”
聽到這話,柳玉茹愣了愣,隨后笑起來:“我竟沒想到你真還把錢留下來了。”
“你總不能真為了我把自個兒辛苦經營的事業一個子兒不剩的配。”
說著,顧九思抬起頭來,瞧著道:“我如今這樣子,還不如在揚州好好賭錢呢。”
“瞎說,”柳玉茹抬手了他的腦袋,抱著他道,“我好歹也是誥命夫人了,你要在揚州,我還能當誥命嗎?”
顧九思靠著,他也不知道怎麼的,柳玉茹來,說什麼他都高興得很。
兩人一起回了顧府,如今家里其他人都還在揚州,屋中就剩下他們兩個,顧九思陪梳洗之后,又同吃了飯。等到了夜里,顧九思抱著,柳玉茹頗有些張,顧九思察覺出來,用額頭抵著的頸項,聲道:“你還病著,不鬧。”
柳玉茹聽了,不自覺笑了。
“你同我說說東都的事兒吧。”
柳玉茹抬手拉住他的手:“我聽說,你可厲害了。”
“那你也同我說說你在黃河的事兒吧。”
顧九思溫道:“我也聽說,你可厲害了。”
柳玉茹聽著,轉過來,摟著他脖子,同他細細說著黃河上的事兒。而后顧九思又同說著東都的事。他們都說得很平靜,什麼千鈞一發,都化作塵煙,只要對方在這里,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。
等說到最后,兩人都有些累了,柳玉茹靠著顧九思,終于道:“子商的手下呢?”
“宮當夜都跑了,我讓人去抓捕,大多都在被抓到的時候都自盡了,只有一個鳴一的,他同我說,他想見見你。”
“見我?”
柳玉茹有些疑,顧九思點頭道:“我將他扣押起來了,明日我會給舅舅下葬,后日我們私下給子商下葬,到時候我會放他出來,給子商送行。”
“你不恨他嗎?”
柳玉茹聽到顧九思的安排,有些疑,顧九思平靜道:“子商有一句是對的。”
“他對不起天下人,可我顧家,的確對不起他。”
“若他活著,以他的罪行,自然要將他千刀萬剮,可他如今死了,逝者已矣,愿他安息吧。”
兩人說著,慢慢睡了過去。
第二日,他們送江河上山下葬。
江家在東都有祖墳,盡管當年江河在揚州買了墳地,但江最終還是決定,將江河和子商葬在東都。
“他買那墳地,是為著那姑娘,”江解釋道,“姑娘如今已經是他人妻子了,便該放下了。他若活著,應當也是這樣想。”
送上山那天,許多人跟著一起看著江河抬上去。
江河雖然脾氣張揚,但其實極會做人,在東都人緣很好,他下土那日風和日麗,一如他這個人,便就是走,也走得明艷人。
或許這樣的人生沒什麼憾,他該做的都做了,該了的心愿也了了,因而眾人倒也沒有過于悲痛,只有江低著頭,小聲啜泣著。顧朗華攬著,一言不發。而顧九思穿著孝服,親手為他下葬。
等他的墓碑豎好之后,所有人都散去,葉韻在他碑前站了一會兒,沈明靜靜等著,等他們下山了,沈明才終于道:“走了。”
葉韻回過神,點了點頭,同沈明一起下山去。
下山路上,兩人一言不發,沈明猶豫了片刻,終于是出手,握住了葉韻的手。
“我以后,會對你好的。”
他笨拙出聲,葉韻聽得這話,愣了片刻后,笑起來:“你別吃醋,”立刻道,“我只是年被迷了眼罷了。”
“江大人這樣的人,”葉韻神悠遠,“太過明艷了。”
這樣風流又張揚的人,理當被眾人傾慕著,驕傲來到這世間,又灑離開。
江河下葬之后第二日,顧家悄悄將子商抬上山,那天顧九思將鳴一從牢中帶了出來,鳴一看著子商的棺槨時,神有些恍惚,顧九思平靜道:“你若愿意,便送他最后一程吧。”
“你不怕我跑了嗎?”
鳴一抬手拂過子商的棺槨,顧九思搖頭道:“你若跑了,我再抓回來便是了。”
鳴一沒說話,好久后,他沙啞著聲,說了句:“謝謝。”
說著,鳴一走到了子商棺木前的木樁上,同其他人一起,抬起了子商的棺槨。
子商下葬這件事,顧九思沒讓其他人知曉,悄悄抬上山后,顧九思和鳴一一起葬了他。而后顧九思將早已準備好的石碑立在了分頭,鳴一看著石碑上的名字,寫著“江氏知仁之墓”。
“江知仁……”
鳴一看著名字,有些茫然,顧九思站在他旁邊,解釋道:“母親說,這是舅舅當年為他的孩子取的名字。君子有九思,君子知仁德。他不能連死,都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。”
鳴一沒說話,他早在之前便從顧九思的口中聽到了子商的生平際遇,他靜靜看著墓碑,顧九思轉頭同他道:“你說有事要告訴玉茹,什麼事?”
“還一樣東西。”
鳴一回過神來,隨后道:“你們同我來吧。”
說著,鳴一領著他們下山。
他們三人一起到了府,府如今已被查封,顧九思按著流程報給了周燁,而后便領著鳴一走了進去。
昔日風秀雅的府,如今已是氣森森,落滿了灰塵,庭中野草滋長,更填了幾分清冷。
鳴一領著顧九思和柳玉茹往走去,慢慢道:“以前大人一直將此保留得很好,蕭公子死后,大人便告訴我,若是見到了柳夫人,他當還給。”
說著,三人到了子商的臥室,鳴一打開了機關,領著他們走進了暗室。
而后他打開了一個柜子,從里面取出一把傘,他將傘給了柳玉茹,平靜道:“夫人,當歸原主了。”
柳玉茹愣愣看著那把傘,終于認出來,那是揚州碼頭,隨手出的一把紙扇。
鳴一捧著這把傘,柳玉茹看著上面繪著的蘭花紋路,仿佛是回到了當年揚州,子商在人群中那驟然一回頭的模樣。
出手去,腦海中閃過子商無數畫面。
然而最終腦海中停留的,卻是蕭鳴被吊在城門上,夕如的模樣。
本也當是好兒郎。
柳玉茹接過傘的那刻,眼淚驟然垂落,鳴一愣了愣,隨后便笑了起來。
“能得夫人一滴眼淚,”鳴一溫和道,“大人雖死無憾。”
當天晚上,柳玉茹和顧九思陪著鳴一在他最的東都飯館吃了飯,鳴一說著他小時候,他家本為貧農,被人強占了土地,他父母無奈之下,將他賣了出來,至此他就了奴才。
他年,主子喜好玩孩,他人生一直過得灰暗無,直到十一歲的時候,子商買下他。
那時候子商已經是章懷禮門下弟子,世人敬重的公子。
“他說我有習武天分,其實我那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,”鳴一聲音平靜,“可公子說我可以,那便是可以。”
“你們……”
柳玉茹干道:“都是這樣的嗎?”
“怎樣?”
鳴一有些不解,柳玉茹沙啞道:“蕭鳴說,他也是子商撿回來的。”
“是,”鳴一笑起來,“蕭公子也是,當年他本該同我一起學武,但后來公子發現他天資聰慧,就引薦給了章大師。”
“既然章大師給了他這麼多,”顧九思皺起眉頭,“他為何,還是要殺他?”
聽到這話,鳴一沉默了很久,終于道:“不是公子要殺章大師,而是章大師要殺公子。”
“公子本打算孝敬章大師一輩子的,可章大師知道了他并非家孤的真相,于是他想殺了他。公子那天口有一劍,那便是章大師刺的。”
“若章大師不給公子那一劍,不著公子殺了他,好好活著,或許……”
鳴一沉默下來,隨后笑了笑道:“都過去了,罷了。”
鳴一好好吃完了飯,顧九思和柳玉茹送著他回了牢獄中。顧九思叮囑了他幾句后,安道:“不久后,李大人會親自審你的案子,他向來公正,你不必擔心。你做了的,當還,沒做的,也不會強行扣給你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鳴一笑了笑,“讓您心了。”
顧九思沒說話,他從沒想過,自己和子商的人,竟也有這麼說話的一日。
他沉默了片刻,終于只是點了點頭,隨后拉著柳玉茹的手,同鳴一告別后轉離開。
鳴一跪坐在地上,他看著顧九思和柳玉茹牽手的背影。
顧九思與子商形相似,鳴一看著他,就仿佛是看著另一個子商,他驟然住顧九思:“顧大人!”
顧九思停住腳步,同柳玉茹一起回過頭去,看見鳴一看著他,有幾分遲疑道:“做一個好人,是什麼覺?”
顧九思沉默了片刻,隨后道:“便是,覺得這世間無一不好,無一不善,覺得心坦坦,無所愧疚。生來歡喜,死亦無愧。”
聽到這話,鳴一笑起來:“若得來世,”他溫和道,“也愿能似顧大人。”
顧九思沒說話,許久后,他終于道:“若得來世,愿君生得太平世,一世順遂無憂。”
“謝謝。”
鳴一笑著開口,顧九思拉著柳玉茹,終于走了出去。
他們剛走出大獄,就聽得后面的聲,顧九思回過頭去,見到獄卒沖出來道:“大人,鳴一自盡了!”
顧九思并不奇怪,他點了點頭,隨后道:“好好安葬吧。”
說完之后,他便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,走出門去后,天有些冷,顧九思抬起手,搭在柳玉茹肩上,用袖蓋著,怕被風吹著。
柳玉茹同他走在夜里,突然道:“九思。”
“嗯?”
“我還想掙錢,掙好多錢。”
“好。”
“可這一次我不為你了,”柳玉茹出聲,看向旁邊的人,笑著道,“我想建善堂、建學館。我想過了,”柳玉茹聲音溫,“我不在意子商、蕭鳴、鳴一他們這些人做過什麼好事,因為這都改變不了他們的結果,可是我希,這世間再不要有他們這樣的人了。”
“蕭鳴有才華,便該有個地方,讓他好好讀書。鳴一家中貧寒,也該有一條出路,不至于在孩盡折磨卻求生無能。子商就算被棄在寺廟,也不該養父被人打死而無冤……”
“這世上不該有這麼多像他們一樣的人。”
“好。”顧九思攬著,溫和道,“我陪著你。”
柳玉茹聽到這話,轉頭看。面前這個男人,這麼多年,都一如往日,經歷世事,卻永遠如此清澈干凈。
普通人,于淤泥中沉淪,于黑暗中絕。
可顧九思卻是人心中那最明亮的,他若陷于泥塘,他會清干凈淤泥,還這池塘一片清水;他若于黑暗,他會為自己的明燈,照亮前路。
他是眾人邊一繩子,一道墻,他守著所有人的底線,永不退讓。
因為有這樣的人,所以才有更多的人于暗夜中睜開眼睛,見得天破夜,止住人世間累累罪行。
顧九思攬著柳玉茹,他們并肩而行,慢慢走在回家路上。
柳玉茹一抬眼,看見天上星璀璨,聞見風中夾雜山河花香。
“顧九思。”
突然了他的名字,顧九思抬眼看,柳玉茹抿笑了笑。
“沒什麼,”抓了他的手,笑著道,“我帶你回家。”
康平元年,大夏哀帝廢閣,引天下,顧九思謀定全局,奪揚州、救豫州、平黃河大災,守東都百姓,救大夏于水火。
安建元年九月,哀帝禪位于殿前都指揮使周高朗,彼時大夏正臨戰火,太宗駕親征,留太子燁監國,擢顧九思為左相,葉世安為右相,沈明為殿前都指揮使,留守東都。
太子燁監國期間,輕稅輕徭,廣開商貿,補耕農。又有富商顧柳氏,修善堂,外建商,引各國之糧、各國藝之于大夏,使得資繁盛,百姓安康。
安建四年三月,太宗攻下益州,一統山河,回東都后,因多年奔波,痼疾難消,不堪再案牘之累,傳位于太子,并立此子周平為儲。
周燁登基那日,是安建四年四月初八,當時春花開得真好,周燁于祭壇設典。
因大夏廣海外,那一日各國來賀,使者加上朝臣,祭壇得滿滿當當。
周燁從宮中乘坐馬車到達祭壇,他著冕服,上玄下赤,繪章紋于上,再著蔽膝、佩綬、赤舄,頂十二旒冕冠。周燁有些張,他直腰背,目不斜視,從他出宮起,他便聽到百姓的歡呼聲,他的馬車行過,便看見百姓都跪了下去。
他聽著這些聲音,覺心一點點安穩下去。
這是他的大夏。
這是他、顧九思、沈明、葉世安、柳玉茹、葉韻、李玉昌……他們一個個人,用盡一生去建立、又即將付出的國家。
他從皇宮行到祭壇,而后由太監攙扶著下了馬車,接著他步祭壇之中,便看見紅毯一路鋪到高臺之上,而高臺之上,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臣子,兩人一個臺階,一左一右站立在兩側。
他們都穿著了祭祀特有的華服,顧九思為紅,葉世安為白,頭頂玉冠,腰懸古劍,而他們之下,是李玉昌、沈明、秦楠、傅寶元……
所有人都靜靜看著他,他們面上帶笑,似是朝,又似春。
周燁按著禮儀,在禮祝詞之中,朝著高臺走去。
而這時,東都城樓之上,葉韻領著蕓蕓宋香一路小跑著上了城樓。
“玉茹玉茹!”
葉韻朝著城樓上的大鐘跑過去,高興道:“到了,陛下到祭壇了!”
大鐘旁邊立著一個紫子,神溫和,氣質端莊。
這是由周太宗欽賜‘柳夫人’稱號的大夏第一富商,當朝左相之妻,柳玉茹。
按照祖制,們沒有去祭壇參加登基大典的資格,可是周燁為表這些年柳玉茹對大夏的功勞,特意讓為登基大典的敲鐘人。
當鐘聲響起,祭典便正式開始。
這是大夏史上第一、也是唯一一個為子、且為商人的敲鐘人,然而這樣的殊榮,對于柳玉茹而言,似乎并不重要。
依舊同往日一般,從容又平和。
葉韻比激太多,看著柳玉茹的模樣,不由得道:“柳玉茹你是不是玉菩薩?能不能給點反應?你不覺得高興嗎?周大哥要登基了,我們的時代就要來臨了。”
柳玉茹聽到這話,抿笑起來:“我們的時代,不早開始了嗎?”
這話把葉韻說愣了,便就是這一刻,宮人跑上來,同柳玉茹道:“柳夫人,可以敲鐘了。”
柳玉茹聽得這話,點了點頭,抬起手,扶住木樁,然后朝著古鐘撞去。
一下、兩下、三下……
天子為九,一共撞了九下。
在撞第一下時,城中鳥雀驚飛而起,彩帶從天而降,煙花震響東都,各地設好的舞壇之上,子水袖如花綻放而出,竹管樂喝著百姓歡呼,環繞東都。
顧九思在中仰起頭,看向遠方城樓。
他的目一路穿過祭壇圍墻,穿過屋頂瓦檐,穿過塔樓臺,直抵城樓最高。
他約看到城樓之上,那一襲紫于風中翻飛招搖,花纏香風拂過大夏廣闊國土―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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