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言是個有手段的人,縱然他要取一個人的命輕而易舉,但這個人若是臻寶百貨的東家,理起來總是有幾分麻煩。何況比起生命威脅,想要毀掉一個年輕人最本的方法就是摧毀他的所有自尊自信。而引方負這樣的年輕人上鉤,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。
不出兩個月,臻寶百貨就破產了,方負逃債遠走。木雨耕在報紙上讀到這則消息后,心里莫名不適,習慣地往公司樓下看去,卻已經看不到白年鮮怒馬癡癡等候的樣子了。
以為方負已經離開凌漢,然而在一次夜戲散場后,卻在空無一人的化妝間里看到了方負。他是從窗戶跳進來的,淋了大雨渾,顯得更加瘦削。
木雨耕嚇了一跳,本應該沖出去人的,卻鬼使神差地反手關上了門。這個舉給了方負莫大的勇氣,那淋淋的額發下仍是一雙癡心的眼睛,他就這麼向出手去,可憐無助地仿佛是要乞討主人憐憫的一樣。
他發著抖:“我原本要離開凌漢的,我甚至想,等我重新創下一份家業,就回來找你。可那需要很久,我等不了那麼久,我為你發了瘋,只想再見你最后一面。你連話都沒有對我說過幾句,亦不怎麼對我笑,但我還是想來見見你,癡心妄想地見見你。”
木雨耕忽然憐憫起眼前這個年孩子一般的癡心。余言在凌漢有著幾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能力,下手又一向果斷狠辣,他被嚇退也是理所應當,怎麼還敢尋來?但轉而又可憐起自己來,本以為余言打方負是因為在乎。但就算方負離開,他待和以往并無二致,一切又是自己自作多、癡心妄想。
這時突然有人敲門:“木小姐,木小姐,一起去吃夜宵嗎?”
吃了一驚,慌忙轉擰住門鎖:“不用了,稍后我自己回去,你先走吧。”
余言的手段巧妙,方負的債主在凌漢城的手段是實打實地黑,余言若是知道方負回到凌漢,絕對不會手。
來人應了一聲,腳步聲漸漸遠去。木雨耕提起的心剛放下,卻覺得一清冷的氣息上來,方負試探著從背后擁抱,像是難自已,又怕自己掉的衫沾染的,是也不敢抱得更。
木雨耕心了,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不拒絕方負的擁抱。覺自己亦像個孩子一樣,一個的流浪的漂泊的孩子。這個孩子在一個人那里貪求一份吃食,從不被理會;然而另一個人卻將熱燙的食塞進的手中,握了的手。那種溫度,幾乎讓倉皇失措掉下淚來。
聽見方負在后癡癡的呢喃:“你……是為我哭的麼?”
五
木雨耕這意外的眼淚,竟讓方負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凌漢。他覺得木雨耕過得不好,自己斷然不能離開遠走他鄉。但他尚且自難保,只能聽從木雨耕安排,躲藏在的一私宅里。
木雨耕為方負洗手做羹湯,將那些本來預備做給余言的菜一道道做給方負吃。方負胃口極好,亦不吝于最大的贊,言辭極致夸張。木雨耕笑彎了腰,手去打他。被地攀附著方負的腰,倒在的地毯上。方負的背脊撞上茶幾的一腳,玻璃酒杯掉在的長的地毯上,只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。
方負本是年紈绔,之前恪守規矩是源自對木雨耕的癡,如今長久的克制終究功虧一簣。他握住的腰,手指順著順腰線探進去,屬于年輕人的臉龐致好看,還帶著一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可神氣。木雨耕眼神迷離地著他,直到他俯下來想要親吻的。忽然臉蒼白,神大變,一把推開了方負。
看到了在漆黑的夜里,戴著青銅面的暴徒在自己的上,而自己的絕、無助、苦痛都仿佛親經歷。
那是屬于溯洄的前世記憶,因為余言將同心發結放在了離魂溯追轎里,不僅謝小卷以溯洄的份驗了前世,被解封的記憶也找到了自己的舊主。
木雨耕躲在浴室里,任外面方負怎樣焦灼地拍門也不理會。的手指在鏡子上,著映出來的那張臉,淚如雨下。
前世的,不及等魚靈回郫邑就投水自盡,亦埋藏著一個深深的。
溯洄早已經覺到丈夫對帝妃的一腔癡,卻總固執相信只要自己深以待,早晚能等到他回頭眷顧自己的一天。房花燭夜那晚,盡管他一句話都沒有對說,自顧自睡去了。卻守在榻前看著他的眉眼,在心里對自己說,來日方長,他總會有疼惜你、護你、讓你真正做他妻子的時候。
滿心滿眼都是他,是對他們將來的幸福指。懷著這指拼命掙扎,但當打掉暴徒的面時,卻看見心丈夫的臉。盡管魚靈幾乎在瞬間幻化了帝的模樣,依然沒有瞞過的眼睛。在那一剎那心如死灰,不說破,亦不再掙扎。
溯洄溫順卻聰慧,從滿城的流言中知道了魚靈的用意,也是在那個時候真正知道了丈夫對帝妃那令人害怕的,他不憐惜,不在意,更不惜用這種方式傷害,只要能帶走。
帝妃來了,一言不發。知道帝妃的來意,無非是為了求證。
溯洄也呆坐著,知道這是魚靈拼命維護的假象,在那一瞬間,竟然可憐起他來。他們都是一樣地可憐,一樣地無。
溯洄投水自盡,徹底將他想要的結果推到了極致。
只是午夜夢回,他可曾有片刻時,想到河畔送別他的姑娘。
六
木雨耕重新對方負冷漠起來,冒著大雨甩開方負向余言別館沖過去,做好的發卷被大雨沖刷,在肩膀上,裾滿是泥濘。自從被余言帶離過往生活,已許久沒有這樣狼狽。想要知道,余言把自己留在邊,究竟是出于對過往舊事的些許愧悔,還是與前世一樣,只把當作一個替代品。
木雨耕是余言別館的客,門和仆婦平日將視作半個主人。然而那天他們第一次將攔在了門外,臉上掛著尷尬,輕輕著手:“木小姐,您怎麼這麼晚來了?”
車燈突然刺破雨夜,瑟在一旁,看余言的車緩緩開來,車窗里副駕駛坐著的孩和有相似的面容。孩面無表地偏頭對著窗子,別館玄關溫暖的燈照亮了的臉。木雨耕著那張臉瑟瑟發抖。
蜀國的帝妃,帝的妻子。
沒有想到,余言竟然真的將找回來了。
車窗里,謝小卷開口:“余先生,這里不是迎賓館吧?”
余言沒有應答,他握著方向盤,著謝小卷的側臉出了神,那目是木雨耕從來沒有見過的眷與。他說:“上去坐坐吧,等雨停了再走。”
謝小卷偏過頭,輕輕嘆了口氣:“你答應給我時間的。”
余言其實不算個有耐心的男人,他不缺人,亦很慣縱他人的小脾氣。但謝小卷的一個眼神就讓他輕而易舉化過來,他打過方向盤,車在雨地里劃過一道完的曲線,疾馳而去。
木雨耕等了很久才再次等到余言回來,門打著傘奔到車前為他打開車門。他滿懷心事走下來,甚至沒注意到邊上站著的木雨耕。
“你回來了?”在夜風中站了許久,說話的時候還在發著抖,“我等了你很長時間。”
見這樣狼狽,余言有些意外,他將沾了雨水的呢子下給門:“怎麼不進去等?”
門怕借題發揮,連忙搶在前頭低聲解釋:“先生不是吩咐過,別館今后不再招待客,除了謝小姐。”
木雨耕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狠狠一擊,卻不覺得痛,只覺得絕。余言想起來了自己的吩咐,卻沒有半分想要收回這話的意思,他看了一眼木雨耕:“進來吧,今天晚上先算了。”
木雨耕跟著余言進了臥室,想像當年初逢一樣開口:“我是溯洄啊。”
余言倚在床頭疲憊地看著:“過一陣子,我會離開凌漢,很有可能不會回來。我名下的產業,你都幫我打理著。電影慢慢地不要拍了,今后我不在凌漢,惹出是非也沒有人幫你解決。”他頓了頓繼續說,“那小子回凌漢的事我也知道了,你若是當真喜歡上了他,我自然有辦法讓他重新做回臻寶百貨的東家,給你一個好歸宿。”
木雨耕將話咽了回去,明白過來,在余言的前世記憶里不過微若飄塵。兩千年的辰,他早已經將忘得干干凈凈。
如今不過是一個玩偶,一個因為長得最像他的人,從而被他善加保護的玩偶。
覺得不過來氣,慢慢走到窗口,卻在窗下看見了在暴雨中站立的方負。
方負仰頭看見了,目一下子變得痛苦哀絕。
木雨耕慢慢拉上了窗簾。
七
方負搖搖晃晃地離開了余言的別館。深夜的街頭被暴雨洗去了白日的喧囂繁華,顯得蕭條疲憊。路口上矗立著的正是臻寶百貨大廈,那上頭的霓虹燈被風刮壞了一半,在雨夜中明明滅滅地閃爍著,異常丑陋。
方負冒雨跪在大廈下,失聲痛哭。
他還過于年輕,年父母雙亡,如今他又敗了家業,甚至失去了曾經擁在懷里的人。在二十余歲的生命里,他還沒來得及靠自己得到些什麼,卻一直在失去。
追債的人找到了方負,將他摁在地上,骯臟的鞋底踩著他的側臉。方負到火辣辣的疼,里混著泥水雨水的腥氣,但他的心忽然沉了下來,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慌,咳嗽著說:“我沒有錢。”
追債的頭子在旁邊亮了火,像是見到昔日鮮怒馬的公子哥兒淪落至此有些唏噓,他命手下拿開了腳:“我知道你沒錢,你是得罪了人。好好的爺們,竟栽在風月事兒上。我們這些跑活兒的人,拿人錢財,與人分憂,你可別怪我們。”
原來他在凌漢,早已經是旁人眼里的笑話,大家俱是看得通,只有他一個人看不明白。他痛苦地嘶喊著,竟然不能將那些聲音從腦中驅逐出去。
“你當那娘們又是什麼好人了?風月場里慣用的拿喬手段。近一個遠一個,好那有錢卻花心的主,總是拈著酸惦記著。”討債頭子蹲下來拍著他的臉,“你小子也是個人,能為個人落到這步田地。你怕是還不知道呢,臻寶百貨破產俱是余先生的手筆,那人現在怕早已經回到了余先生的床榻上了吧。”
方負忽然大笑起來,臉上雨水泥水橫流,掩住清秀眉目,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可怖。
方負上分文不剩,本以為定然無幸,沒想到次日天亮就被人從地窖里放出來。放債人饒有興味地盯著他:“看來木小姐還是念舊,幫你還了債務,也算是兩清。”
方負抬起頭,不過一晚,整個人憔悴滄桑得像是換了一個人。他的嗓子里迸出沙啞的聲音:“兩清?你管這兩清?”
那人沒搭話,退到一邊。木雨耕從門后走進來:“若覺得還不夠,你可以幫我辦一件事。事之后,我會給你一大筆錢。甚至,臻寶百貨我也可以還給你。”
木雨耕覺到,那年人著自己的眼神不再甜了,而是橫生了冰涼骨的絕苦。他微微閉了眼睛:“什麼事?”
木雨耕的要求很簡單,要求方負綁架,想要看看余言究竟對自己有沒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在意。
方負應了下來,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木雨耕的任何一個要求。但他沒有告訴木雨耕的是,他采買了真正的火藥,匝匝地纏在腰間。
他并不恨木雨耕,他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面前的木雨耕也是可憐的,竟然需要用這種方法來確認人的心。他懂人的辛苦,而他的人也這般辛苦,也許自己能帶一起解。
這才是真正的兩清。
四目相對,方負忽然從木雨耕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了然,仿佛他的所有想法,都被悉。但什麼也沒說。
“劇場里太黑,他將我認了你,就拉響了上的炸藥。”謝小卷著木雨耕,“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‘雨耕,我不怪你,你也別怪我……’”
木雨耕蒼白的臉上浮上一抹淺淡笑容:“我當然不會怪他,我猜到他也許會這麼做,我只是覺得這樣的結局其實也很好。”頓了頓,“比現在好,現在我又欠他了。”
起走,卻被謝小卷喚住:“溯洄,余言記得你,他多年來一直將你們的發結留在邊。他只是下意識地不愿認出你,那件事后……他一直對你有愧。”
八
車廂門被輕輕敲響了,侍從站在門外一臉為難地著豪華車座上的余言:“余先生,木小姐來了。”
余言放下手中的書,瞳孔里藏著驚訝:“你怎麼上來的?”
木雨耕面無表:“一直以來我都是跟著你的,你走了,我怎麼能一個人待在凌漢。”頓了頓,“我見過謝小姐和的丈夫了,你為什麼要帶他們去川蜀?”
“誰告訴你那是的丈夫!”余言咬牙切齒,“很快他就不會跟我們有任何關系了,阿瀠不會再記得他!”
“那我呢?”木雨耕著余言,“你還會記得我嗎?”
余言忽然覺得木雨耕的眼神極為悉,他心頭一悸,竟然不敢多看,倉皇將拉出車廂:“下一站,你就下車,我會讓人送你回凌漢。”
木雨耕抓住余言的服,聲音含著哭意,得極低:“余言,我恨你,恨你為什麼和我一樣卑微和可憐!”
火車開過一大片水澤,旁邊是漫山遍野的新綠。卻有兩個人影,相扶相攜地急速奔跑在原野上。還不待余言看清,侍從就已經驚慌失措地闖進來:“余先生,謝小姐他們跳車了。”
余言臉上突地變,眼睛中恨得仿佛要滴出來:“是你放的他們?”
木雨耕不發一言,照在的臉上,越發顯得慘白,只有眼淚順著臉頰不住地往下流。余言忽然覺得那只手腕倏地沒了力氣,他甩開木雨耕怒吼:“停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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