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雪驟停，凜風起，建晟侯府里早呈一派銀裝素裹。隋站眙在窗前，于耳邊嗚嗥的風聲置若罔聞。

郭林和水生潛到東野地界已有幾日，金生滯留在盛州的時間也不算短了。兩路人俱沒有回來，如今再添一場新雪，封山阻路，又為他們的歸期增加了障礙。

“喝藥。”染親端湯藥走進來，“那兒是風口，你想生病不？”聲調微冷，把話講出挖苦之味。

隋回過神，馴順地端起藥碗仰頸飲盡，湯藥再苦都沒皺一下眉心，他明了染現在瞧自己一萬個不順眼。

“一個來路不明的外人躺在西正房里不事兒，我讓紫兒去后院拾掇間房舍出來。”隋輕咳，指揩凈邊的藥漬。不敢使喚染接過空碗，而是自己走到案邊放回去。

“那個……等能下地以后，咱們就攆離開。”他目凝在染上，“救回府，是我考慮不周。”

“救人命還需要考慮什麼？”染跟著走回來，單掌撐在案邊，諧笑說：“咱們今年是買得起炭火，可人口也增加不。鄧媳婦兒剛跟我報完賬，咱們依然窮得很。”

隋呼吸微窒，薄快繃一條線。府府外都這麼糟糟的，他何故要那份悲憫心思？

“打今兒晚上起，大和鄧媳婦兒先過這邊來住，讓紫兒留在那邊看顧著點。”染莞爾笑笑，“那姑娘寧梧，多好聽的名字，瞧手應不在凌恬兒之下。”

這些，隋早判斷出來。他不在意那姑娘什麼，只遑急道：“你懷疑是東野探子？”

染聳了聳肩，促狹地笑說：“寧梧不信任我，要是你這位恩公出馬，或許比較好辦。現在虛傷不了別人，誰知道過些時日，會不會再手傷及府中人。適才我激將兩言，且先把穩住。但還得讓底，不然沒法徹底安心。”

“我不去。”

“你以為寧梧會相信榮旺是恩公？再說你沒坐椅的樣子已被瞧見。萬一真是哪方的探子，是留是殺，不還得你拍板決定麼？”

染心下自是負氣，面臨要事卻不得不降心相從。

“那你隨我一并過去。”隋耳際緋紅，似表衷心地道，“沒甚麼可瞞你的。”

“合著你還打算自己個兒過去？”染努努，故作愕然道。

“不不不，我沒有。”隋憋屈吧啦地道，“娘子，我就是不會說話，你知道的。”

染“噗嗤”一聲破笑出來，想想隋說的很是，換做以前他早跟自己吹胡子瞪眼睛了，沒準兒這會子正在心里忍著氣呢。

頓然起，說：“那便過去吧，估榮哥兒也給灌完藥了。”

隋草草應了聲，到底隨染重新去往寧梧面前。

一場降雪，從北黎錦縣延到東野赤虎邑。在錦縣那頭還是細粒小雪，到赤虎邑這邊便了茸茸雪片。

水生和郭林把落腳地選在了城郊一家極其破舊的小客棧里，豈料一夜之間，外面已為“千樹萬樹梨花開”的景象。

二人在客房里一面收拾行裝，一面商議今日的行程，大雪并不能阻止他們的步伐。

“咱們只瞧見二郡馬都繳貢，大郡馬那邊怎麼沒有過來？”

郭林口中吐出白氣，這小客棧里講究不得，簡陋又凍人。他勒套在厚外的護臂和護膝，再把防用的匕首揣好。他那口從不離的長刀，被迫放在建晟侯府里，帶過來實在太扎眼。

水生從房外端進來兩碗清得快要見底的白粥，另拿兩張已經發了的烙餅。

“過來趁熱吃。”水生枯笑說，“原以為是咱選的地方破舊，才吃得這麼寒酸。幾日待下來方知曉，赤虎邑差不多都是這個狀況。若按眼前推斷，東野今年要按去年的份額給北黎進貢，只怕……”

郭林坐到快散架的桌幾旁，只咬一口烙餅就要把牙硌掉。他惱怒地低罵了聲，捂著腮幫子道：“咱們尚且有怨氣，何況是東野的百姓。不知那東野國主會怎麼做。”

“大郡馬那支族帳坐擁東野舊都。”水生挪過郭林面前的海碗，替他把烙餅撕扯一小塊一小塊泡在白粥里，“它不算在十二郡里，換句話說，大郡馬那邊應是皇族近親。皇室貴族不賦稅賦貢，這是規矩，北黎亦是如此。”

“換在北黎，兩個郡馬之間沒啥比較，但在東野卻不行了。”

昨日水生為郭林普及了不東野，他現在已能想清楚很多事。郭林繼續吃著烙餅，“凌澈沒有兒子，這輩子再有兒子的機會甚微。兩個郡馬自然列在下一任國主候選人里。一家繳貢那麼多，一家卻分文不出，私底下不知要罵什麼樣。”

“凌澈任于危難。”水生在這幾日里又了解到一些歷史，“即便是現在，百姓的日子仍過得艱難，十二郡各大族帳和東野朝廷之間的關系又這麼張，難怪凌澈想要得到侯爺。”

水生和郭林勉強吃下幾口后，白粥已涼，二人沒奈何地推開海碗，準備出門上路。

“侯爺曾經的戰績不需多講，單憑他對北黎在軍事上的了解，就足夠讓凌澈心。沒過東野之前，侯爺已猜到這些問題，只是沒想到，東野的境況比咱們想象的還要差。”

二人走出小客棧，雪白的土路上已有多條碾過的車轍和雜的腳印。

水生警覺地環顧四周，“走吧，看看今天還能有啥收獲。”

郭林嗐了一聲，說：“要是……咱家侯爺能做那小郡主的郡馬，是不是就有機會登上東野國主之位？”

水生照著他的后腰猛踹一腳，直將郭林踹倒在雪地里。

“這話就在咱倆之間說說，回到侯府敢說一個字兒，別怪我今日沒提醒你。”

今日降溫特別冷，二人都穿起厚服。本就行走笨重，冷子被水生來這麼一下，害得郭林半日沒能站起來。水生不去扶他，又沖倒在雪地里的郭林補了一腳，“聽到沒有？”

“季牧！”季牧是水生的本名，郭林惱怒，竟低出口，“你他娘的！”

郭林連滾帶爬的直起，剛想揪住水生的襟兒給他來個回擊，便見到水生異常肅穆地瞪著他。

“別喊，再招來人。沒咱家那位小夫人，你以為侯爺能活到現在？還能重新站起來？最艱難的那大半年你不在，你不清楚我們是怎麼熬過來的。”

郭林束手窘笑，低聲道：“我這就是隨口說說~再說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常事兒？若侯爺以后真投誠東野，和那小郡主聯姻，對夫人來說也是好事啊！有這個依靠，總比那不靠譜的曹家、家要強吧？”

二人在路上逶迤多時，抵達東野皇宮附近后，上已冒出很多汗。他們不得再往前走，只好尋了個蔽眺皇宮周遭。

東野皇宮像是北黎的一行宮，規模小上許多，富麗堂皇程度更沒法子比較。

今日雪停，凌恬兒心大好，挑了晌午之后，策馬出宮。羅布等扈從在后面尾隨，知道他們主子很喜歡在這種天氣里撒野。

然則知道喜好的不止羅布他們，還有跟隨二郡馬狄真一起都的狄格。他守株待兔般候在皇宮外圍，待凌恬兒打馬出宮時，一徑從暗竄出來，嬉皮笑臉地將黏住。

凌恬兒一甩馬鞭，沒好臉地叱道：“給本郡主滾蛋，否則有你好看！”

“恬兒郡主，別對我這麼兇呀。我大老遠從丹郡過來探你，你忍心拒我于千里之外嘛？”

狄格和他一胞哥哥狄真長得很相似，都是高高瘦瘦、皮黝黑的模樣。狄真的眼睛圓一些，狄格多了對酒窩。狄真在騎技、箭等方面占盡上風，狄格卻更得父母親的疼。

讓他來打凌恬兒的主意，完全是因為他真對凌恬兒有好，否則他不會一趟又一趟地往赤虎邑跑。

“我真該拖你去見姐夫。”凌恬兒拉馬轡，“咱倆跑上一圈，我贏了你就在我面前消失。”

“我要是贏了呢？”

“不可能！”凌恬兒自傲道。

言落，已策馬奔馳起來。狄格跟其后，大笑聲響徹在宮墻周圍。

避在暗的郭林朝水生眉弄眼，小聲說：“這小郡主還搶手。”

“真讓你猜著了，誰能娶回小郡主，誰就有機會為下一任東野國主。”水生諷道，“要不郭將努把力？侯爺當年哪個戰績里沒你的影？”

“水哥兒，咱能不這麼夾槍帶棒的說話麼？”郭林換捯腳，外面這天實在太寒冷。

“看樣子凌恬兒要麼是不關心百姓疾苦，要麼就是不清楚底下實。”水生吸了口涼氣，渾打了個冷戰。

“天兒這麼冷，你們二位要不要找個地兒暖暖？”

凌恬兒爽朗的語音從后傳來，郭林和水生兀地轉，只瞧旁已不見那個狄格的家伙。

羅布帶人騎馬將他們倆圍在中央，發出陣陣訾笑，這一回可算來到他們地盤上。

郭林和水生背靠而站，既被對方發現，不是逃走就是亡，沒有第三條路可選。

他們倆都經歷過最慘烈的戰爭，跟隨隋退伍這麼長時間，已太久沒聞到過腥的味道。

二人僅驚悸片刻便鎮定下來，對于死亡，他們早就時刻準備好。

凌恬兒甩起馬鞭走近了些，冶笑說：“刀子不必再往外掏，我又不會要你們的命。放心，我不抓你們，就到……”瞅了眼前方，“就到前面的酒樓里坐坐吧。”

水生和郭林半信半疑，仍不敢放松警惕。

凌恬兒下馬背，走到二人面前，微微低頭道：“打你們今兒一早往皇宮這邊來，我便得了信兒。怪就怪你們運氣不好，赤虎邑建都不久，人流沒有你們錦縣那麼多。一場大雪過后，不會有很多人出門上街。你們倆再怎麼掩飾，終究與東野人不同。”

“廢話。”郭林兇橫道，已從上掏出匕首，要拼死一搏。

羅布見他拿出匕首，遽然跳到凌恬兒前，“郡主小心！”

凌恬兒將他往旁邊撥去，無畏地笑道：“你們來東野想知道些什麼？何故這麼，我父親早說過，對你們主子完全開誠布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