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云蔽月,戌時,一場驟雨不期而至。
階前水缸漣漪乍起,睡蓮于狂風中搖曳生姿,白的花瓣滴著晶瑩的雨水,別添幾分楚楚可憐的。
窗下燈火在這一片晦暗的夜雨中,顯得格外明暖靜謐。
聞人藺嚼碎藥丸服下,握著那抹不盈一握的腰肢,不許趙嫣逃離,那張侵略極強的俊面容臉,此刻滿是戲謔的溫。他俯對照著《大和錄》上的定論,其形其,一條一條耐心展示給看,每念完一段文字,都要在耳畔問一聲:“是這樣嗎,小殿下?”
明明男人的聲音低沉,勾魂般蠱溫,可其修長好看的手背上卻是經絡分明,拇指幾乎摁進那溫的腰里。
趙嫣一開始還能“嗯啊”應上兩句,后來已是神游天外,咬哼著“不想學了”,可堂堂肅王豈有半途而廢的道理?
“聞人淵,我……沒力氣了!”
“反正本王服了藥,再學兩篇。”
夜已深了,聞人藺并未離開,而是將推搡的腕子在未讀完的書卷上,喑沉低喚:“嫣嫣?”
趙嫣許久不曾通宵夜讀,不多時累得人事不省,連自己何時重新沐浴更上榻的都毫無印象。
醒來時看著側神奕奕倚坐的男人,只得咬腹誹一句:不愧為稀世名啊。
托這場急雨的福,去華行宮的日子推遲了一天。
蜀地多云霧,下過雨后,青山腰披白練,仙氣繚繞,宛若一幅的水墨畫卷鋪展眼前。
馬車轆轆,趙嫣腰后墊著的繡枕,歪一靠道:“居然如此折騰傷員,簡直非人!”
聞人藺低低一笑。“殿下還真是翻臉不認人,前夜到底是誰主學的《大和錄》,本王不過盡心盡力答疑解罷了,沒有功勞亦有苦勞。”
他長臂一攬,將趙嫣抱在懷中,溫熱的大手覆在的纖腰上,不輕不重地按著,吻了吻微涼的耳垂道,“何況多躺躺對殿下的腰傷大有裨益,否則,怎會擺得那般好看?”
趙嫣簡直想堵住他這張可惡的!
好在很快進華地界,看著悉古樸的街道,聞著空氣中椒的辛香,趙嫣又如魚得水般,瞬間來了神。
因國喪剛過,流螢還在和侍從糾結午膳的規制。
“此又無人認識我們,何必在乎這些繁文縟節?一年不食葷腥,除了自之外毫無意義,可若像尚食局那群人一樣,想方設法將魚做豆腐、白粥這樣的偽素齋,亦是自欺欺人,倒不如坦誠些。”
說罷趙嫣挽住不住發笑的聞人藺,開車簾道,“流螢姊姊不必忙了,我知曉東街有家黃魚面堪稱一絕,帶你們去嘗嘗。”
面館不大,路邊支著一個油布棚,供過路的行腳客吃坐,廳中還擺了七八方桌子,此時已近正午,廳中食客仍往來不絕。
侍從們皆留在外邊的篷布下飲湯吃面,趙嫣則牽著聞人藺尋了張窗邊的空桌,坐下稔地點了“松蕈、黃魚面”等招牌菜肴,又摘下帷帽道:“外邊那幾桌再加一盤醬牛和沁雪茶。”
黃魚面是藏菜品,因食材貴且既考驗手藝,一向只賣客。
掌柜認出了趙嫣,這樣漂亮若仙兒似的貴氣小娘子可并不多見,忙道:“您可有一兩年沒顧過小店了,前些日子鄙人還琢磨呢,您只怕是高遷搬去大城中了。”
“是,我去了趟親,拐了個外地贅婿回來。”
趙嫣笑著應了,指了指對面袍而坐的聞人藺。
掌柜一看這年輕男子量高大矯健,容貌更是一等一的俊,舉手投足優雅自在,帶著一說不出的渾然貴氣,便知絕非池中之。
他機敏地行了個禮,連連贊道:“真是神仙般的人!小人在這給娘子、郎君賀喜了,不若這樣,這幾壺清茶小人贈送,權當是恭賀二位喜結連理!”
這掌柜倒是會做人,笑走了。
“贅婿?”
待人走后,聞人藺屈指敲了敲桌沿,慢悠悠重復一遍。
趙嫣托腮挑眉:“如何,你有意見?”
聞人藺知曉是在報去年此時去玉泉宮時,讓做婢的“仇”,遂頷首做沉狀:“前夜我尚是侍衛,春風一度便升為贅婿,看來今夜還需再接再厲,與嫣嫣再深教學探討一番,再升一級指日可待……”
“吃面吧你!”
趙嫣惱然將筷子塞聞人藺手中。
聞人藺那家伙,果不其然恣意低笑起來。
黃魚面熱氣騰騰,恰到好遮擋了趙嫣面霞的窘迫。執箸翻絆,黃魚蓉制的面條分明,飄出的鮮味能人連舌頭都吞下。
聞人藺握著并不細的竹箸,慢慢挑了一口咽下,隨即蹙了蹙眉,握拳抵住鼻尖,側首低低咳了聲。
趙嫣一愣,問道:“難吃?”
不能呀,就是京城宮中的廚,也難以做出這般地道的味道。
“沒有。”
聞人藺斟茶,抿了一口。
趙嫣這才反應過來,蜀川特,黃魚面中放了些許花椒。
曾權傾朝野、萬千朝臣噩夢的肅王殿下,竟吃不了辛麻,這真是件稀奇事。
趙嫣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,眸中滿是扳回一局的狡黠,可笑著笑著,又有些不忍,畢竟聞人藺一向飲食清淡,不吃任何帶腥膻味的東西。他雖從未說明過緣由,但趙嫣能猜到,應和當年雁落關尸橫遍野的守城戰相關。
這家的黃魚面只有鮮香而無半點魚腥,趙嫣原以為對聞人藺的口味,卻忘了還有花椒這回事。
“別吃了,我讓店家給你換一碗。”
趙嫣擱下筷子,放輕聲音道。
“不必。”
聞人藺面如常,又挑起一筷子送中,慢條斯理吃著。
他想嘗嘗小殿下時喜歡的味道,微微辛麻也隨之化作愉悅。
“那你喝兩口松蕈湯一,還能養胃。”趙嫣道。
聞人藺取了干凈的碗,先給趙嫣盛了一碗,這才端起自己的那碗嘗了一口,品味道:“不錯,甚為鮮甜。”
趙嫣這才滿意地笑了起來。
吃飽后,趙嫣拉著聞人藺沿街散步消食。
“殿下對此如數家珍,看來當初沒溜出來玩。”
聞人藺笑著,薄因吃了辛麻而又些許靡麗的紅,更添幾分俊俏。
“也就……偶爾吧。”
趙嫣對兒時的散漫避而不談,朝前一指道,“有櫻桃!華的櫻桃極有名的,可惜皮薄,一磕就壞,不便運送,在別可吃不到。”
賣櫻桃的是對年紀不大的姐妹,櫻桃用柳編的小籃裝著,心墊了油綠綠的櫻桃葉,更襯得拇指大的櫻桃顆顆緋紅剔,圓潤飽滿。
趙嫣讓時蘭將櫻桃都買了下來,分給隨行的宮婢侍從們,剩下的一籃則自己提上馬車,笑道:“恩桃兒。”
聞人藺學著的腔調:“恩桃兒?”
趙嫣一愣,霎時笑得不行,上氣不接下氣道:“蜀話的櫻桃,就恩桃兒。吃點?”
馬車啟程,聞人藺抬指在趙嫣上一按,俯首欺道:“好。”
櫻桃甜不甜,趙嫣不知道。能確定自己此刻的瓣,定是比櫻桃還要紅潤。
日暮前趕到華行宮,磚瓦草木仍與兩年前無甚無別。
宮中留守灑掃的太監與宮婢們驚得丟了手中的掃帚,一個個欣喜萬分地向前跪拜行禮。
趙嫣命流螢給他們賞了禮,讓悉華殿宇的時蘭去安排輜重和住,自己則沿著照壁往里,過一道門,停在隔扇半開的側殿院前。
記憶仿佛又回到那個雨連綿的初夏,有個衫單薄的病弱年站在廊下,面蒼白但溫地對說:“嫣嫣,及笄快樂。”
清風穿過空庭,是人非。
聞人藺似是察覺到了那一瞬的悵惘,握住的手指道:“殿下的閨房在何,可許未來夫婿……參觀一二?”
趙嫣從記憶中神,綻開笑道:“在后殿,我帶你去。”
二人比肩繞過曲廊,過假山池沼,便見一座掩映在竹徑中的小軒,三面開窗,竹簾半卷,頗為通雅致。
趙嫣停住步伐,介紹道:“那是敬文軒,夫子教授功課的地方。此雖枯燥,不過聽風吹竹林的簌簌聲,倒是頗為愜意,可要去坐坐?”
聞人藺不置可否,負手信步向前:“周及教授殿下的地方?”
趙嫣推開門,在悉的位置上坐下道:“當初周及還未殿試仕之前,曾在此替他叔父教了我兩個月。”
聞人藺眸幽涼,沒有應聲。
“怎麼了?”趙嫣問。
“也沒什麼。”
聞人藺站在窗前,抬手揮落竹簾,在一片晃的影中轉俯首看,“本王到底晚了幾年,不曾見那些狂蜂浪蝶如何參與殿下的過往。”
趙嫣仰首眨眨眼睫,頓時失笑:“什麼‘狂蜂浪蝶’?周挽瀾那個小古板,就是木頭。”
“殿下很了解他?”聞人藺刻意拉長了語調。
他每次出這般神,必定在打什麼壞主意。
“嘖,怎麼好酸呀。”
趙嫣眉眼彎彎,將籃中櫻桃往他面前推了推,“來來來,太傅吃點恩桃兒,一酸味兒。”
聞人藺沒有看那籃子瑰麗如紅玉的水櫻桃,深邃的眸中只囚著趙嫣小小的影。
“這樣吃無甚意思,不如換種吃法。”
聞人藺抬手扣住趙嫣的后腦,夕過竹簾隙,為他側的剪影鍍上一層秾麗的金邊,聲音格外繾綣溫,“夏了,嫣嫣。當捧著兩盞櫻桃山,慢慢咬著品嘗。”
既然無法參與的過往,那就讓今后的每一段刻骨銘心,都烙上他的記憶。
上元燈夜,驚鴻一瞥,至此亂了餘生。本欲與他一世桃源,他卻墮她入地獄無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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