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呆呆地看著對方,十七突然打橫抱起小六,上石階,過門檻,走過院子,把小六穩穩地立在了他的屋前。
兩人面對面,沉默地站著。
“那個……謝謝。”小六轉,單只腳跳回了屋子。
仲春之月,百花盛開時,老木為串子和桑甜兒舉行了婚禮。
婚禮很簡單,只邀請了和串子玩得好的幾個伙伴,屠戶高一家和軒。春桃又懷孕了,著大肚子坐在一旁,臉上掛著微笑,卻并不和桑甜兒說話。偶爾大妞湊到桑甜兒邊,春桃會立即把大妞拉過去,叮囑著說:“不要去打擾嬸子。”
串子只顧著高興,看不到很多東西,但他洪亮的笑聲,還是讓滿屋子都洋溢著喜悅。
小六啃著鴨脖子,笑瞇瞇地看著。這就是酸甜苦辣織的平凡生活,至于究竟是甜多,還是苦多,卻是一半看天命,一半看個人。
酒席吃到一半時,阿念姍姍而來。
小六立即回頭,發現十七已經不見了。
老木熱地招呼阿念,阿念對老木矜持地點了下頭,對軒說:“軒哥哥,海棠說你來這里喝喜酒,竟然是真的。”
阿念瞅了眼串子和桑甜兒,是毫不掩飾、赤的鄙夷,連高興得暈了頭的串子都到了,串子臉變了。不過桑甜兒并不難過,因為很快就發現,阿念鄙視的是所有酒席上的人,包括小六、屠戶高、春桃,甚至大妞。
阿念那居高臨下、天經地義、理所應當的鄙夷,讓所有人都有點坐立不安,屠戶高想起了自己只是個臭屠戶,上常年有臊臭味,春桃想起了指甲隙里總有點洗不干凈的污垢……串子和麻子地握著拳頭,可是阿念什麼都沒做,什麼話都沒說,只不過姿態端莊地站在那里,看著大家而已。
小六都不得不佩服,這姑娘究竟是怎麼被養大的?能如此優雅盲目地自傲自大、俯瞰天下、鄙夷眾生,還偏偏讓大家覺得是對的。
軒站起,想告辭,阿念卻打開一塊手帕,墊在座席上,坐了下來,“軒哥哥,我沒見過這樣的婚禮,讓他們繼續吧。”
小六簡直要伏案吐,串子要砸案,桑甜兒摁住了他,笑道:“我們應該給這位小姐敬酒。”
阿念俏生生地說:“我不喝,你們的杯子不干凈,我看著腌臜。”
小六心默念,我讓著,我讓著……軒從串子手里接過酒,一仰脖子喝干凈。阿念蹙了蹙眉,不過也沒說什麼,卻又好奇地觀察著酒菜,對老木說:“聽說婚禮時,酒席的隆重代表對新娘子的看重,你們吃得這麼差,看來很不喜歡新娘子。”
八面玲瓏的桑甜兒臉也變了,小六立即決定送客,對軒和阿念說:“兩位不再坐一會兒了?不坐了!那慢走,慢走,不送了啊!”
軒拉著阿念站起,往外走,對小六道歉。阿念瞪著小六,“每次看到你,都覺得厭煩,如果不是哥哥,我會下令鞭笞你。”
小六在心里說,如果不是因為你哥哥,我也會你。
軒和阿念走了,小六終于松了口氣。
他繞過屋子,穿過藥田,向著河邊走去。灌木郁郁蔥蔥,野花繽紛絢爛,十七坐在岸邊,看著河水。小六站在他后,“六年前的春天,你就躺在那叢灌木中。”
十七回頭看他,角含著笑意,“六年。”
小六笑瞇瞇地蹲到十七邊,“麻子和串子都能看出你不該在回春堂,軒肯定也能看出來,何況他對我本就有疑,肯定會派人查你。”
“嗯。”十七雙眸清澈,有微微的笑意,淡然寧靜、悠遠平和,超于一切之外,卻又與山花微風清水渾然一。
小六嘆氣,其實十七是另一種的居高臨下、高高在上,阿念的那種,讓小六想,把打下來;十七的卻讓小六想他,讓他染上自己的渾濁之氣,不至于真的隨風而去,化作了白云。
小六撿起一塊石頭,用力砸進水里,看著水珠濺滿十七的臉,滿意地笑了起來。十七拿出帕子,想,小六蠻橫地說:“不許!”
十七不解,但聽話地不再,只是用帕子幫小六把臉上的水珠拭去。
白雕球著水面飛來,相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。
小六立即站了起來,往前走了幾步,頭未回地對十七說:“你先回去!”
十七本來心懷警惕不愿走,卻想起了那些半在領口的吻痕,低下了頭,默默轉離去。
小六站在水中,叉腰仰頭看著相柳,“又來送賀禮啊?”又來提醒我多了一個人質。
球飛下,相柳手,小六抓著他的手翻上了雕背,轉瞬就了云霄。
球在天空疾速馳騁,相柳一直不說話。
小六趴在雕背上,往下看,球飛低了一些,讓小六能看清地上的風景。他們一直飛到了大海,球歡快地引頸高鳴,猛地打了幾個滾,小六靈力很低,狼狽地摟著它的脖子,臉煞白,對相柳說:“我寧愿被你吸而亡,也不要摔死。”
相柳問:“為什麼你的靈力這麼低?”
小六說:“本來我也是辛苦修煉了的,可是那只死狐貍為了不浪費我的靈力,用藥把我廢了,讓靈力一點點地散脈經絡中,方便他吃。”
相柳微笑,“聽說散功之痛猶如鉆骨吸髓,看來我那四十鞭子太輕了,以后得重新找刑。”
小六臉更白了,“你以為是唱歌,越練越順?正因為當年那麼痛過,所以我十分怕痛,比一般人更怕!”
相柳拍拍球,球不敢再撒歡,規規矩矩地飛起來。小六松了口氣,小心地坐好。
球飛得十分慢,十分平穩。
相柳凝著虛空,面如水,無喜無怒。
小六問:“你心不好?”
相柳輕聲問:“你被鎖在籠子里喂養的那三十年是怎麼熬過來的?”
“剛開始,我總想逃,和他對著干,喜歡罵他、激怒他。后來,我不敢激怒他了,就沉默地不配合,企圖自盡,可死了幾次都沒功。再后來,我好像認命了,苦中作樂,猜測那死狐貍又會抓來什麼惡心東西讓我吃,自己和自己打賭玩。再再后來,我越來越恨他,瘋狂地恨他,開始想辦法收集材料,想弄出毒藥,等老狐貍吃我時,我就吃下去,把他毒死。”
小六湊到相柳邊:“人的心態很奇怪,幸福或不幸福,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。比如,某人每天要做一天活,只能吃一個餅子,可他看到街頭有很多凍死的乞丐,他就覺得自己很幸運,過得很不錯,心愉快。但如果他看到小時和自己一樣的伙伴們都發了財,開始穿綢緞,吃湯,有婢伺候,那麼他就會覺得自己過得很不好,心很糟糕。你需要我再深講述一下我的悲慘過去嗎?我可以考慮適當地夸大修飾,保證讓你聽了發現沒有最慘,只有更慘!”
相柳抬手,想捶小六,小六閉上了眼睛,下意識地蜷,護住要害,溫馴地等著。這是曾被經常打后養的自然反應。
相柳的手緩緩落下,放在了小六的后脖子上。
小六看他沒手,也沒,膽子大了起來,“你今夜和以往大不一樣,小時候生活在大海?”
相柳沒有回答,球漸漸落下,著海面飛翔,相柳竟然直接從雕背上走到了大海上,沒有任何憑依,卻如履平地。
他朝小六出手,小六立即抓住,下了雕背。球畢竟畏水,立即振翅高飛,遠離了海面。
相柳帶著小六踩著海浪,迎風漫步。
沒有一燈,天是黑的,海也是黑的,前方什麼都沒有,后面也什麼都沒有,天地宏闊,風起浪涌。小六覺得自己渺小如蜉蝣,似乎下一個風浪間就會被吞沒,下意識地拽了相柳的手。
相柳忽然站住,小六不知道為什麼,卻也沒有問,只是不自地往相柳邊靠了靠,陪相柳一起默默眺著東方。
沒有多久,一明月,緩緩從海面升起,清輝傾瀉而下,小六被天地瑰麗震撼,心上的殼都了。
在海浪聲中,相柳的聲音傳來:“只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,生命就很可貴。”
小六喃喃嘟:“再稀罕的景看多了也膩,除非有人陪我一塊兒看才有意思。景永遠是死的,只有人才會賦予景意義。”
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小六的嘟,反正相柳沒有任何反應。
最瑰麗的一刻已經過去,相柳召喚來球,帶他們返回。
相柳閉著眼睛,眉眼間有疲倦。
小六問:“你為什麼心不好?”
相柳不理他,小六自說自話:“自從小祝融掌管中原,我聽說中原已經漸漸穩定,黃帝遲早要收拾共工將軍,天下大勢已經不可逆,不是個人所能阻止,我看你盡早跑路比較好。其實,你是只妖怪,還是只惹人厭憎的九頭妖,以神農那幫神族的傲慢子,你在他們眼中,估計那個……什麼什麼都不如,你何必為神農義軍瞎心呢?跟著共工能得到什麼呢?你要喜歡權勢,不如索出賣了共工,投奔黃帝……”
相柳睜開了眼睛,一雙妖瞳,發著嗜的紅。小六被他視線籠罩,子被無形的大力,完全不了,鼻子流下了,指甲里滲出。
“我……錯……錯……”
相柳閉上了眼睛,小六子向前撲去,趴在雕背上,好似被過的破布,沒有生息。直到快到清水鎮了,球緩緩飛下,小六才勉強坐起來,去鼻子、邊的,一聲不吭地躍下,落進了河水里。
小六躺在河面上,任由流水沖刷去所有的跡。
天上那月,小六看著它,它卻靜靜地照拂著大地。
小六爬上岸,淋淋地推開院門,坐在廚房里的十七立即走了出來,小六朝他微笑,“有熱湯嗎?我想喝。”
“有。”
小六走進屋子,了服,隨意了下子,換上干凈的里,鉆進了干凈、暖和的被窩。
十七進來,端了一碗熱湯。小六裹著被子,坐起來,小口小口地喝著熱湯,一碗湯下肚,五臟六腑都暖和了。
十七拿了巾,幫他頭發,小六頭向后仰,閉上了眼睛。
十七下意識地看他的脖子,沒有吻痕,不角彎了彎。十七干了他的頭發,卻一時間不愿意放手,從榻頭拿了梳子,幫小六把頭發順開。
小六低聲說:“你不應該慣著我。如果我習慣了,你離開了,我怎麼辦?”
“我不離開。”
小六微笑,許諾的人千千萬,守諾的人難尋覓。如果他只是十七,也許能簡單一些,可他并不是十七。
回春堂里多了個人桑甜兒,但一切看上去變化不大。
老木依舊負責灶頭,桑甜兒跟著他學做飯,但總好像欠缺一點天賦,串子的服依舊是自己洗,因為桑甜兒連著給他洗壞了三件服。甜兒和串子的小日子開始得并不順利,但甜兒在努力學習,串子對正濃,一切都能包容諒,兩人過得甜甜。
十七依舊沉默寡言、勤快干活,小六依舊時而力充沛,時而有氣無力。
夏日的白天,大家都怕熱,街上的行人也不多。
沒有病人,小六坐在屋檐下,搖著扇,對著街道發呆。
一輛巧的馬車駛過,風吹起紗簾,車的子,驚鴻一瞥,小六驚嘆啊!視線不追著馬車,一直看過去。
馬車停在珠寶鋪子前,子姍姍下了馬車,珠寶鋪子的老板俞信站在門口,畢恭畢敬地行禮問候。俞信在清水鎮相當有名,不是因為珠寶鋪子的生意有多好,而是因為這條街上的鋪面都屬于人家,包括回春堂的鋪面,老木每年都要去珠寶鋪子一次租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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