諸多回憶涌上心頭，緒之強烈，甚至染到了蘇澈。

這些畫面讓蘇澈沉默許久。

雖知道馬皇后和朱元璋是古今罕見的帝王與皇后，可那濃郁到化不開的思念，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痛，還是讓蘇澈震撼不已。

朱元璋是千古一帝，戎馬征戰一生，嫉惡如仇，對貪恨到了骨子裡，甚至不惜大開殺戒，就算牽連無數，也要懲戒到底。

就這樣一個冷酷到有些殘忍的殺人狂魔，心深竟是如此的，或者說，弱。

即便是如此偉岸之人，也有需要依靠和傾訴之人。

自古君王多薄倖，最是無帝王家。

像是朱元璋和馬皇后這樣的夫妻，當真是非常見。

在馬皇后死的那一天，大臣們如喪考妣，哭得比誰都傷心，一方面是爲馬皇后這樣好的皇后死了，十分之悲痛。

另一方面，則是因爲朱元璋這把天子劍，從今以後，再沒有了劍鞘，作爲臣子，又怎麼可能不傷心呢？

在這些大臣看來，馬皇后死亡，代表著他們前途堪憂，代表著他們可能更加容易被殺。

事實也正是如此。

馬皇后去世後，朱元璋的格變得更加暴，因爲一點小事就經常殺太監殺大臣，被殺的大臣不在數，因爲諸多案件，更是大肆屠殺員——這把天子劍再也沒有劍鞘了，那誰也無法阻止朱元璋的殺戮！

胡惟庸案後，還有空印案，郭桓案，以及藍玉案。

算算時間，接下來的應該是空印案？

所謂空印，就是在文書上預先蓋上印章，需要用時再填寫上容。

按明朝規定，每年各布政司、府、縣都要向戶部呈送錢糧及財政收支、稅款賬目。

戶部與各布政司、府、縣的數字須完全相符，分毫不差，纔可以結項。

如果有一項不符，整個賬冊便要被駁回，重新填報，重新蓋上地方政府的印章。

因爲上繳稅款，在運輸過程中難免有損耗，出現賬冊與實對不上的現象是大概率事件。

所以前往戶部審覈的員都備有事先蓋過印信的空白書冊以備使用。

這本是從元朝既有的習慣做法，也從未被明令止過。

但。

沒被明令止過，並不意味著就沒有問題，相反，問題非常大。

一個蓋過印信的空白書冊，能帶來相當之多的迴旋餘地。

說白了，這是蒙古元朝時代就留下來的陋習，使用空印會給貪污大開方便之門。

這事兒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只是小吏耍，甚至很多人認爲是通、通訊條件所限的折中辦法。

但問題是，賬目這玩意兒，是多就多，如果有什麼不符，那就應該說明不符的原因，而不是去把它改得來“符合”。

更重要的是，戶部明明知道各地這樣做假賬，卻給予了長期默許。

這不是中央和地方僚合夥坑蒙朝廷麼？

財政年度結算可以這樣作假，那什麼賬不能這樣作假？

發生“空印”事件後，史載，朱元璋的反應是“盛怒”，認爲這是欺罔行徑，朝臣嚇得瑟瑟發抖，都不敢諫言。

就在這時。

有太監傳話，錦衛指揮使驤求見。

蘇澈頭也不擡的說：“讓他進來。”

這個時間點，朱元璋將自己的護衛親軍進行了裁撤改編，打造了一支直接自己管轄的特務部隊，也就是錦衛。

而驤，便是這錦衛的一把手。

錦衛的職責是直駕侍衛、巡查緝捕。

錦衛和那些大臣，天生站在對立面上，可謂是水火不相容。

驤作爲錦衛指揮使，剛上任就糾察諸多不法行爲，爲自己升之路上鋪上墊腳石，簡直是理所當然的行爲，此刻他跪在下面，認真的說著：“啓奏陛下，這是臣剛剛從戶部查抄到的一本賬目，請陛下龍目覽。”

太監立刻將驤的賬本遞了上來。

蘇澈瞥了一眼驤，他的頭頂的氣運是紅，如一樣的紅，裡面還有一抹黑和黃相互糾纏。

隨後蘇澈低頭看了一眼這賬本。

上面空空如也，只有一個印章。

這一瞬間，蘇澈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，這應該便是空印案的第一現場了，因爲創建了錦衛，所以錦衛立刻拿這空印來作文章，用這些文人員的把柄，來爲自己加進爵。

此刻大明帝國已是十幾個年頭了，空印這個事兒一直作爲潛規則進行，朝廷上下，所有員，都知道這個事兒，大家夥兒十分有默契的捂著這個消息，而作爲開國皇帝的朱元璋，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個事兒，一直被矇在鼓裡。

這也難怪朱元璋會生氣，朝廷上下，所有員，全都對此事心照不宣，甚至連那些上說著效忠皇帝的員，都對這個事兒閉口不提！

這種覺實在是太心寒了。

老朱被騙得實在是太慘了。

這些想法在蘇澈腦海中一閃而過，他盯著這賬本，輕聲說著：

“空印？”

“陛下，這是湖廣承宣布政使司給戶部上來的錢糧賬目，或許因爲辦事人員心，把一個空賬本上來了。”錦衛指揮使驤笑著說道。

“你想說什麼？”蘇澈瞇著眼睛盯著驤。

驤心頭一寒，冷汗順著臉頰滴了下來，渾皮疙瘩都起來了，他竟然在皇帝的面前耍小聰明，這真是找死了！

驤連忙說著：“啓奏陛下，這雖是空賬本，可上面都蓋著湖廣承宣布政使司的大印，這就說明，這本空賬本是他們故意的行爲……其中到底有多齷齪之事，臣不敢妄言。”

“咱知道了。”蘇澈淡淡說著。

錦衛指揮使驤聽著這話，頓時一愣，他萬萬沒有想到，面對這本空印賬冊，皇帝陛下竟然是這樣的態度？此刻不應該是出離的憤怒纔對嗎？

要知道，這可是欺君罔上之罪，如此重大的罪過，難道不應該讓他立刻調查清楚嗎？

“這事咱此前就已經知道了，你這是第二手消息了，退下吧。”蘇澈搖了搖頭說著。

聽到這話，驤瞬間意識到有人搶功了，是誰？到底是誰，搶了他這潑天的功勞？

這是一樁大案，同時非常好查。

首先，漢字的“一”、“二”、“三”等數字很容易添筆，但添的筆畫也不難辨認，但凡有添筆的都是改了賬目。

其次，印章用紅印泥，賬目用黑墨水。如果是先寫好再蓋章，那紅泥就應該在黑墨之上，反之則會有墨水寫在印泥上方的況，這種就可以判斷屬於“空印”行爲。

此外。

空印案也爲後世立了兩個新規：

首先，賬目不能用“一”、“二”、“三”這樣的所謂小寫數字，更不能用阿拉伯數字，而要用“壹”、“貳”、“叄”這樣的所謂大寫數字。

其次，蓋章必須“朱在墨上”，即紅印泥必須蓋在黑墨水上方，以證明是寫好了字之後才蓋的章。

這兩個制度一直沿用到現代，仍是財務和公文制度最基本的原則，充分說明是非常正確的規則。

這“空印案”，或許就是朱元璋留給蘇澈的第一個考驗？

看蘇澈是否能理得更加完？

此刻驤聽到這話，老老實實告退，隨後離開了大殿。

而蘇澈託著下，盯著這空印賬冊，眼神幽幽，忍不住思索起來。

空印案後，有浙江寧海人鄭士利上書朱元璋。

鄭士利認爲，陛下治罪這些空印的員，是唯恐吏得到空印紙，弄虛作假危害老百姓，但這是不可能的，並提出了四個觀點：

其一，空印賬冊蓋的是騎印，到每張紙上印跡並不完整，與一紙一印不同，即使流散出去，也辦不什麼事，何況這蓋了章的白紙也是輕易拿不到的。

其二，錢糧這些賬目數字，府必合省，省必合部，出對錯，最後戶部說了算。而部省間距離，遠則幾千上萬裡，近則三四千裡，一旦有錯，週轉麻煩。先印而後書，這是權宜之計，且由來已久。

其三，國家立法，必須要有明確的法律，而後據法律懲違法者。但是，立國並沒有針對空印的法律，大家一直是這麼做的，並不知道有罪。如今一旦治罪，不能服人。

其四，國家培養一個合格的員很難，能位至郡守的員，都是數十年培養所，這些員並非草菅可割而復生，不能輕易殺之。

這一文章一出，暴怒之下的朱元璋立刻下令，原本被停的砍頭判決儘快執行，另外，讓錦衛趕出馬，先把鄭士利逮捕獄，然後再好好查一查，看看他背後是不是有人指示。

這事件發生後，鄭士利笑道：“顧吾書足用否耳。吾業爲國家言事，自分必死，誰爲我謀？”

一副慷慨激昂的姿態。

然而。

朱元璋之所以這麼生氣，也很簡單。

因爲鄭士利的說之辭看似懇切有理，實則鼠目寸。

朝廷培養員當然不易，能當到知府知州的也堪稱能吏，但能吏就可以貪腐？

鄭士利前一段還只是說，後一段則有點暗藏要挾的意味，這更是貪們最常用的一個辯詞——

我們是行政系的棟樑，就算有輕微的腐敗，但不至於垮掉，您現在懲治大家，豈不是拆毀整個棟樑系？所以皇帝您應該容忍我們這一點點貪腐，這也是爲了您的江山著想呀！

爲了上層統治集團的政治支持，爲了下層行政系的完整，總之就是爲了保持統治，貪腐就應該被容忍。

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，很多皇帝也是這麼做的，歷朝歷代，基本每個皇帝都對這些小小的污點視而不見。

多員指著這錢發家致富呢！

畢竟，要爲了大局考慮嘛！

沒了員，皇帝如何治理天下？

殺一個可以，難道要把所有的員全部殺了？？？

這直接惹怒了朱元璋，他表示：那就把所有的財政員全部殺了！

殺！

殺他個流河，殺他個朗朗乾坤！

老朱做事就是這麼彪悍，不講什麼“爲大局考慮”！

他，便是大局之所在！

後世很多人稱空印案是一個大冤案。

爲空印案辯解的人更是層出不窮。

問題是，貪腐這種行徑，在強盛時期，或許不足爲道。

可對於一個龐大的帝國的慢慢侵蝕，卻是積重難返。

此後明朝流行的火耗、漂沒、羨餘等看似輕微的貪腐行爲，徹底被上面容忍之後，吏們便巧立火耗、漂沒等各種名目，讓這種“損耗”越來越大。

到明末甚至出現稅款十之八九歸了火耗，朝廷收不到稅，而朝廷派出的軍餉十之八九歸了漂沒，導致前線譁變。

這些象的源便是在空印案便早早埋下。

朱元璋懲治得狠一些，就能讓這些象晚一些出現，國家便多強盛一些，國祚也延續得長一些。

可這樣的行爲，也是很多人所無法理解的。

包括這個滿腔正義，自詡國家忠良的鄭士利！

這麼玩空印，全憑員的良心行事，又怎麼可能靠譜？

路上想“損耗”多就“損耗”多！

久而久之，後果越來越嚴重，元朝國祚如此短暫，就有這空印的功勞了。

對待這一案件，朱元璋前思後慮，考慮了很久，最終才使出了雷霆手段，來了一波大換。

從元到明，很多事已經深固，而朱元璋並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，那就只能用他自己的辦法——殺！全殺了！

所謂空印，與其說是元朝“舊例”，不如說是元朝積弊。

元朝本來就是極度放管理的，所謂“皇權不下省”，財政上實行的本就是“包稅制”，這麼一來，僚機早就在其中上下其手攫取了超額的灰利益了。

明初很多大案，如“空印案”、“郭恆案”、“南北榜案”。

從某種意義上都可以看做朱元璋對這種僚系的積弊開刀。

單是空印案，朱元璋殺了全國所有掌印員，株連了4萬餘人，導致明朝的行政系統都差點崩潰。

而此刻蘇澈出現在這裡。

十有八九，便是朱元璋將這個難題當做了蘇澈的考驗了！！

這是……第一道考驗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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