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子很暖,瞌睡上頭,我依偎著他慢慢睡著了,半夢半醒之間,我聽見他蒼老的聲音,他說:「對不起,羲河,活下去吧,答應爺爺,努力活下去,」
我做了一夜很的夢,夢里有祖父,有哥哥和知秋,還有看不清面目的阿爹和阿娘,我們一起騎馬,一起放風箏,一起在滿是小兔子的草地上打滾兒……
等醒來的時候,我發現自己在乎乎的被子里,被裹得嚴嚴實實,祖父不見了……陪著我的,是知秋。
「爺爺呢?」
知秋一縞素,手抱住了我。
祖父的一生,嚴格上來說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,他太過仁弱,才使得南胥和北乾之前微妙平衡的關系被打破,南胥徹底淪為了北乾的附庸。但不得不說,他已經為治國發揮了他僅有全部的才能,他治理的南胥雖偏安一隅,在背負北乾獅子大開口的朝貢長達三十年,仍能保持著國庫充盈,百姓安居樂業。
但,這對哥哥來說太難了。
前十六年,哥哥都在致力于做一個標準的紈绔,他缺乏治國的才能,他甚至都沒有將祖父的葬禮主持好的才能,倉促繼位之后,朝臣的詰問和繁雜的國事讓他焦頭爛額,即使有賀蘭家的扶持,他還是經常因為在朝堂上提一些過于天真的蠢問題而遭到嘲笑。
而我,就像一夜之間突然長大了,沒有人教過我,但我突然明白了,天上沒有阿爹阿娘,也不會有祖父,死就是死,即使我做再多的風箏,也沒有人在云頭上看著我。祖父為我和哥哥心打造的夢突然被撕裂了,我們落在焦裂的土地上,滿世界都是地獄的火焰。
我開始整夜整夜的做噩夢,夢里有許多可怕的場景,最后總是祖父干瘦蒼白的面容,他說,羲河,活下去吧,答應爺爺吧,活下去……
我猛的起,哭著往外跑去,我要找我的哥哥。
而宮門口,沒有宮人看守,半掩的門扉里,傳來抑的哭聲。
是哥哥。
他是整個南胥最尊貴的男人,也是我無所不能的神,可是午夜里,他蜷在知秋懷里,哭得像個盡委屈的孩子。
剛下完冬日的第一場雪,月與雪同樣冰冷,我愣在那里,看著知秋像個小母親一樣用力抱著他,道:「陛下,我陪著你,我會永遠陪著你。」
宮人們拿著斗篷追上來,我轉帶著他們離開,那時候我還不知道,所有人都把哥哥當了笑柄,更可怕的是,已經有強大的民間叛軍起義,并且勢如破竹,直奔京城而來。祖輩的江山,眼看就要摧毀在哥哥手里。
我只是突然明白了祖父在臨終那一刻的看我眼神,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,哥哥挽回不了南胥的頹勢,我們注定為這個千瘡百孔的王朝殉葬,那是哥哥為君者的命運,卻也是我的命運。
出乎意料的,一向厭惡軍事的哥哥決定駕親征,來挽回不振的士氣,出征那日,哥哥穿著鎧甲,騎著黑的駿馬在城墻下回頭看去,也有幾分英武,知秋穿著尊貴繁瑣的禮服,站在城墻上為王軍送行。
那一刻天地萬都不再存在,只剩下這樣一對帝后遙遙相。
恍惚間,我看到了我的阿爹和阿娘,祖父口中出征的那位英武的太子,和他懷著孩子的太子妃,想必也有這樣腸百結又愴然悲壯的對視
。
哥哥走了之后,知秋一個人理所有宮廷外的瑣事,這對一個弱子來說太過損耗心神,皇城外所有的燈都熄了,只有大殿上的燈還亮著,我晨起去看時,常常見疲倦的伏在案上睡著了,醒轉后見了我便著眼睛問:「羲河,今日的字練了嗎?」
我點點頭,坐到邊,問:「知秋,你說哥哥什麼時候回來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」疲倦嘆了口氣,又低頭說:「不管什麼時候,我等他就是了。」
我后知后覺的發現,知秋這樣一個素凈又冷淡的子,其實深著旁人眼里荒又蠢頓的哥哥,或許因為那時子夫君的本能,或許因為哥哥生得好看,有某個不為人知的瞬間讓心,總之他,著這個從未善待過的男人,就像每個子著的心上人。
春天的第一場雨到來的時候,哥哥回來了,和他一起回來的,是凱旋的消息!
我在春雨里奔跑著,宮人都跟不上我,我一頭栽在哥哥懷里,仰頭問他:「你怎麼才回來!再不回來我都要忘記你的模樣了!」
哥哥抱起我,笑得很勉強,說:「羲河長高了,再大一點,我都抱不你了。」
這時候我才發現,他旁邊圍著一個黑的男人,生得很怪,一雙褐的眼睛,鼻梁高的嚇人,正饒有興致的瞧著我,說:「這就是傳說中的羲河公主?」
不知道為什麼,我有些怕,把頭埋進哥哥懷里,聽見他的心跳,那麼劇烈慌張。
哥哥回來了,還舉行了盛大的宴會,知秋卻沒有什麼高興的模樣,我坐在邊,不停的逗開心:「知秋,你瞧那個人怎麼坐了哥哥位置?他瞧起來就像是老鷹長了人臉。」
知秋輕輕捂住我的,道:「羲河,不要胡說。」
那人卻站了起來,在很多年后,我知道他丹蚩,他持著一杯酒,走到我們面前,因為飲酒而臉赤紅。
「如此歡宴,皇后為何悶悶不樂?」
知秋垂著眼睛,就像眼前的人不存在一樣。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,大殿上的雀無聲。
丹蚩歪著頭看著知秋,然后緩緩倒了一杯酒,道:「某敬皇后一杯。」
他沒有喝,而是把酒杯送到知秋邊,知秋臉蒼白,整個人都在抖,一直那麼端莊從容,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當著眾人的面狼狽了這個樣子。
「皇后不喝,那便公主代飲吧!」
丹蚩懶洋洋的一笑,轉頭看向我,我莫名其妙,手就去抓酒杯。
「我喝就我喝,你們別欺負知秋!」
「知秋!」
一直安靜的如同死了一樣的哥哥霍然站起,大聲喊著。
知秋看了看,又看了一眼眼前的丹蚩,然后手接過酒杯,仰頭喝了下去,兩行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。
丹蚩笑了,就像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,笑得直不起腰來,我突然覺得很害怕,我去抓知秋的手,卻發現的手像冰一樣冷。
那天晚上,知秋從宮殿里消失了。整整三天,我哭著跑遍了每一件宮室,卻怎麼都找不到。
「知秋在哪里?」我哭喊著問哥哥,他面容憔悴,雙目赤紅,臉上已經滿是胡茬。
他出手,的抱著我,就像是一個窮途末路的人抱住自己最后的珍寶。
「羲河,不要哭」
第三天,知秋回來了,我歡天喜地的去找。
躺在床上,發髻都散了,臉上是烏青的傷痕,閉著眼睛,像是睡著了。
「知秋——」我怕極了,手想去握的手,輕輕躲開,對我出一個像是倦極了的笑容。
「別,臟。」
我怔怔的看著,我什麼也不知道,我不知道是北乾出兵為我們鎮叛,代價是,朝貢翻了整整一倍。
我也不知道那個丹蚩男人是北乾最殘暴的王。
他將北邊的部落全部統一,建立了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北乾政權,同時,他的軍隊所到之,如修羅過境。
我只知道,我的知秋從此不見了。
我再也找不到。
我那時候其實并不清楚知秋上發生了什麼事,盡管我一早就懂了男事,但是文人墨客,以及與哥哥嬉戲的人們讓我覺得,那是一件極快樂風雅的事,并不應該那樣的……
勉強站起來去沐浴的時候,鮮順著緩緩留下來,蜿蜒流了一地,全淤青,沒有一塊好的皮,牙齒也掉了兩顆,發了整整一個月的高熱,連睡著都會歇斯底里的尖。
我徹夜不眠的守在邊,給喂藥,,哭著小聲哀求,知秋,求你不要死,我求求你。
偶爾清醒的時候,無意識的看向門口,喃喃的說著胡話:「……陛下出征了……我要等他回來。」
而哥哥一次都沒有來過,整整一個月,大殿里傳來晝夜不停的笙歌,他們歡飲達旦,醉生夢死。
而我的知秋,在生與死之間掙扎著。
不知我的祈禱了哪一位神明,熬過來了,可是我悉的那個知秋,那個聰慧的、溫的姑娘,永遠的死去了。
看人的目,永遠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木然,仿佛對萬事萬都不再興趣,每日就呆坐在屋里,一坐就坐到深夜。
而這時,太醫說,懷孕了。
后來我才知道,那是北乾的傳統,想要子嗣的男,就會春天會同房整三日足不出戶,他們相信這樣會加大子孕的概率。
丹蚩是故意的,如同勝利者要把戰敗者踩在腳下一樣,他以凌辱南胥皇后的方式,從神上閹割了南胥的王。
可知秋,知秋何其無辜。
「打掉。」
「可是……娘娘的虛弱,怕是不住那樣的藥。」
「打掉。」
知秋的眼睛沒有毫的神采,再次重復:「打掉。」
我在一旁不敢說話。
知秋一碗接著一碗的喝著墮胎藥,夜半的時候,我聽見抑的哭聲,才發現疼極了,捂著腹部,蜷一圈,咬爛了自己的指節,鮮淋漓。
我什麼都做不了,只能抱著,小聲哽咽著說:「知秋,你疼了就咬我好不好?」
復一個月太醫診脈,那個孩子還在。
太醫誠惶誠恐的告訴我,知秋子虛,他已經用了最重的藥了,那孩子和母親同氣連枝,再下重藥,恐怕母子俱損。
「知秋,不然就把他生下來吧,你不喜歡孩子,我來養好不好?」我小心翼翼的說。
知秋什麼話都沒說,只是定定的看向虛空。突然縱狂奔起來,我竟不知道一個孕婦可以跑這麼快!
那是一個深夜,奢靡絢麗的宴會在隔岸,而這邊只有一彎孤清的月亮倒映在湖面,而知秋一躍而下,躍了深不見底的湖水中。
我毫不猶豫的跟著跳了下去。
我要撈我的月亮,縱使碎了,還是我的月亮。
我們都被宮人救了上來,知秋歪在床頭,面容憔悴,而我裹在被子里,不停的打著噴嚏。瞧著我,便笑了。
這是出事后第一次朝我笑。
然后說:「羲河,你讓我死吧,好不好?」
我急得要掉眼淚,抓著冰涼的手說:「不要,求求你不要……是你說的,塑造比破壞一個東西更難,你這麼好,知秋你這麼好,你不要毀掉自己好不好?我求求你了知秋。」
知秋搖搖頭,慘然一笑:「沒有那麼簡單,羲河,宮里沒有不風的墻,我經歷了什麼,這個孩子是怎麼來的……許多人都心知肚明,這孩子一旦出生,必然帶異族的特征,到時候皇上便會以宮闈罪將我死,而賀蘭家,會因此到牽連,百年清名毀于一旦。甚至滿門抄斬,你想看到我為賀蘭家的罪人嗎,羲河?」
「不會的,我哥哥不會那麼做的。」
冷冷的笑著,說:「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嗎?」
我跌跌撞撞的跑出去,我想去問哥哥,可是卻發現,他就站在門口,臉蒼白。
「哥——」
他沒有看我,而是徑直走向屋里,知秋見了他,便厭憎的把頭轉向另外一邊。
他跪在了床前,輕聲說:「姐姐,我不逃了。」
知秋比他大,在一切尚未發生的時候,他一直玩笑著、惱怒著姐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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