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92章
山西駐軍的副總兵在刑部大牢自盡。
這寥寥數字在一夜之間傳遍安,謝遲住在遠在城郊的明德園也聽說了。
謝逐和謝追昨晚都借宿在了明德園,因為他們此番從家中溜出來,可想而知鬧得極不愉快。一旦回去,家裡肯定看得更嚴,想再出來只會更難。
於是二人也聽說了這個消息,天一亮就去找了謝遲,商量該怎麼辦。
這副總兵為什麼突然自盡沒人說得清楚,可能是畏罪自盡,也可能只是嚇破了膽——如果是後者,那可見這事當真很大,謝逢在極度驚懼之下沒準兒也會想不開。
三個人都一籌莫展,謝遲不願瞎耽誤工夫,擺擺手道:“我先送元顯進宮。等我回來,咱再好好議議。”
他說罷就帶著元顯出了門。元顯昨天被他帶著騎馬騎上了癮,現下看見馬車也不想上,猶豫著拽了拽謝遲的袖:“爹。”
“嗯?”謝遲低頭看去,他小聲問:“爹能騎馬帶我進宮嗎?”
謝遲:“……”他覺得這路途有點遠。他倒無所謂,但元顯還小,這麼一路顛簸過去恐怕會太累。
於是他跟元顯說了道理,然後道:“要不這樣,爹有匹陛下賜的好馬在府裡。咱先坐馬車,路過府門時停下,爹騎那匹馬送你進宮?”
元顯覺得不夠痛快,不過還是點了頭,乖乖地上了馬車。
父子二人到東宮時正值晌午,元顯便直接被帶去用午膳了。謝遲想趕回明德園跟謝逐他們商量謝逢的事,沒有多留,和張子適寒暄了兩句就出了東宮。
從東宮往宮門走,要經過含元殿,他著那巍峨的大殿邊走邊愣神,心裡一陣陣的發沉。
兩個多月前,他們還和謝逢一道在除夕宮宴上宴飲呢。如今,謝逢不明不白地陷囹圄。
謝遲一邊走神,一邊腳下鬼使神差地轉了彎,走向紫宸殿。
等到過了宣政殿,看見紫宸殿時,他才猛地剎住了腳,意識到自己不該往這邊走。
——到紫宸殿能做什麼呢?雖然旨是陛下下的,可他過去,是能當面問陛下,還是能和前宮人打聽?
都不能,現在什麼都不能做。陛下平日裡待他們再好,也還是一國之君。在這件事裡,謝逢是沾著謀逆之嫌的臣賊子,陛下龍大怒,要查、要治罪、要把謝逢滿門抄斬,都不容旁人置喙。
他們不能貿然往上靠。一步走錯,自己便也可能再說不清了。
一種不寒而慄的覺,從謝遲的骨裡往外著。
謝遲心複雜。他發現在大多時候,陛下都讓他覺得很親近,讓他覺得是一位仁慈的長輩——陛下關照他的兒子、許他以更高的爵位,讓他無比激。可這一切,都不妨礙在出事的時候,陛下用一個舉就能讓他到天威不可侵犯。
不僅他如此,全天下都如此。謝逢就算已位至親王又如何?還不是一夕間就下了大獄。
九五之尊待他們再好,也首先是九五之尊。
謝遲靜了口氣,轉折返回去,繼續向宮門走。
紫宸殿簷下的影裡,皇帝凝神瞧了瞧,就認出了走過來又折走的人是誰。
傅茂川察言觀,在旁面不解:“好像是勤敏侯。怎麼……”
“準是為寶親王的事。”皇帝搖了搖頭。從私心來講,他不希謝遲攪進來。但若謝遲了手,縱有這份私心,他也只能公事公辦。
現在,趁著宗親們都還在觀,先一步殺一儆百把元晰立住,才是最重要的。
皇帝歎了口氣:“傅茂川。”
傅茂川上前了半步。
“你去告訴勤敏侯,他若想去詔獄看看寶親王,就去,朕諒他們的分。但朕也希他不要犯糊塗,讓他好自為之。”
傅茂川躬應下,即刻走出簷下,去追謝遲。謝遲原也走得不急,到含元殿前剛拐過彎,就傅茂川給追上了。
傅茂川原原本本地轉達了皇帝的話,謝遲一下汗倒立:“陛下他……”他下意識地看向紫宸殿的方向,傅茂川點頭:“陛下看見君侯了,猜著為寶親王的事,讓臣來囑咐君侯一聲。”
接著他頓了頓,又說:“臣替君侯跟詔獄打個招呼?”
“……不了。”謝遲搖搖頭,“我還是不去了。”
他想,陛下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,他還去什麼去?
傅茂川卻道:“臣覺得,您若本來就沒打算去,那就罷了。可您若想去瞧瞧,便還是去的好——依臣看,陛下那話絕不是跟您兜圈子,他犯不著啊。若是要探探您的意思,把您到跟前問問話不是更好,何必非提詔獄?陛下這是真諒您。您不去,不是上趕著讓陛下覺得您怕他麼?”
謝遲怔了怔:“這樣嗎……”
傅茂川點頭,但更多的話,他不好謝遲說了。
他沒法跟謝遲提陛下看他有多順眼,也沒法說他脾有幾分像皇長子,陛下或多或是拿他寄呢。當下他提點謝遲的這兩句,也不是為謝遲,而是想讓陛下舒心一點兒。
近幾年因為太子的緣故,陛下心裡太苦了。可眼瞧著更苦的還在後頭——假若幾位親王最終還是了起來,陛下為了皇長孫,早晚要跟他們走到手足相殘的地步。
眼下,勤敏侯若能讓他高興,那他就推一把,儘量讓他多高興一些吧。
傅茂川不再同謝遲多言,施了一揖,就折了回去。
詔獄裡,謝逢坐在角落裡,倚著牆壁,正兩眼著房頂發愣。
他到現在都是蒙的,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。或者說,原有他雖聽說了,卻記不清自己當時做了什麼。
他當時喝醉了,大醉。
可即便當時大醉,他現下回想也覺得很奇怪——自己為什麼會說大逆不道的醉話呢?他平常可完全沒有那種心思。
他?起兵造反?可別逗了。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有那麼大的本事。
但事還是這樣出了,陛下震怒,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會給他辯解的機會。
到時候,他說自己不記得了,陛下會信嗎?還是索說自己是喝大了犯下的無心之過更好?
謝逢心裡一點主意也沒有。
吱呀一聲木門推響,謝逢下意識地抬眼,然後在昏暗中怔了怔,看清了進來的人:“……哥。”
他趕忙站起,謝遇走進來,將食盒放到了屋裡簡陋的木桌上。
先前因為謝遲的事,謝逢也和謝遇不太對付。眼下狼狽相見,謝逢大有些局促。
謝遇倒向完全沒看見他的狼狽,大大方方地先在案邊坐了下來:“喏,給你帶了好吃的,過來嘗嘗?”
謝逢也著實了。雖然他進詔獄後吃的飯菜還算像樣吧,可詔獄裡的“像樣”,指的不過是飯菜都是新鮮的,不餿。他一連幾頓都是一碗糙米飯加一碗煮白菜,十八九的男孩子怎麼可能夠吃?謝遇把食盒一打開,謝逢腹中的饞蟲就湧了起來。
“來,腐紅燒。”謝遇從食盒裡端出一盤澤紅潤晶瑩的燒,謝逢吞了口口水,卻只能克制著食別開目:“哥,我還在孝期……”
“啊……”謝遇一僵,心裡大尷尬。
然後他瞧了瞧,另外兩道菜——宮保丁和椒鹽明蝦他也不能吃,涼拌腐竹倒不犯忌,可只能吃個涼菜這不是搗嗎?!
謝遇窘迫地把米飯和那碟腐竹先端了出來:“你先墊墊,一會兒哥給你重新備幾道送來。”
謝逢吃了口熱騰騰的白米飯,然後就打量起了謝遇:“你是不是有事啊?”
他肯吃謝遇送來的東西,是因為覺得謝遇不至於直接毒死他。可謝遇是個小人,先前的各種擱在那兒,現下若說謝遇是真心實意地來看他,他也不信。
謝遇被他穿心事,更加窘迫了一陣,然後強自乾笑道:“也沒什麼,就來看看你……商量商量今後怎麼辦。”
謝逢悶頭又塞了一筷子米飯,沒有吭聲。
謝遇滿臉關切地湊近了兩寸:“你知道嗎,跟你喝過酒的一個副總兵,昨兒個在牢裡自盡了!”
謝逢悚然一驚。他此前雖知陛下震怒,卻沒覺得這事會鬧到這麼大。眼下突然了人命案,他一下子慌了。
他擱下筷子問:“怎麼就自盡了?”
“那還能是為什麼?只能是畏罪自盡唄!”謝遇一聲歎息,“陛下本來就在氣頭上,他這麼一畏罪自盡,你們餘下的人的罪名就更實在了。謀逆啊,多大的罪,我看你可能……”謝遇帶著一臉憾搖頭,“活不到來年了。”
“不可能!”謝逢拍案而起,“我沒反心,也沒那個謀反的本事。陛下要定罪也不至於直接問斬,總要問一問我!”
謝遇穩穩地坐在那兒:“是,是得問你。那當時究竟怎麼回事,你說得清楚嗎?”
謝逢木然。
“我是聽說你們都喝醉了,說的話也都是醉話。我信你,可你覺得陛下會信嗎?”謝遇說著又是歎氣,“依我看啊,你不如先寫到摺子認罪,我幫你呈上去。當然了,這謀逆的罪你絕不能認,認了你就死定了,你只消認下那天喝醉了說葷話的罪即可。陛下賞你頓板子,最多再降降你的爵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“……”謝逢有點心,可又覺得不對,“這跟陛下問我話時我說是醉話不是一回事嗎?陛下該不信,還是不會信啊?”
謝遇像蛇一樣嘶地吸了口氣:“我說你是不是傻?呈上去的文章,那都是要雕細琢的,你寫得誠摯可信些行不行?非得顯得跟當面問你一樣傻?”
謝逢至此明白了幾分。謝遇的意思是,陛下若當面問話,想蒙混過關不太可能;可文章這東西,好生修改,寫得能使人信服,他就算過了一大半的關。
謝逢一時沉不決,他覺得這話有道理,卻又因信不過謝遇而不敢貿然答應。
謝遇繼續道:“你寫,我給你潤。你啊,就說是那些個駐軍將領蠱的你,趁你喝醉騙你說的大逆不道之言——我估著當時也就是這樣。不然你想想,你一個在天子腳下長大的宗親,怎麼會突然說那種話呢?”
“你要我攀咬將軍們?!”謝逢一個眼風掃過去,謝遇手指敲著桌面:“怎麼是攀咬呢?你自己想想,是不是這個道理?”
“謝遇!”幾步開外一聲怒喝打斷了二人的談,謝遇不快地扭頭,轉而了脖子。
那正給謝遲開門的獄卒連頭都不敢抬,謝遲邁進門中,一把拎起謝遇的領:“滾!”謝遇被他推出去,即刻要回爭辯,但見他拎起地上那食盒又趕忙躲了,生怕他潑自己。
謝遲那食盒卻不是沖著他去的,而是塞給了那獄卒:“都是好菜,幾位拿去下酒吧。”他又塞了張銀票給那獄卒,“寶親王年紀還輕,又守著孝,吃食上勞各位心,照顧一二。”說著他有意無意地瞪向了謝遇,“若你們哪位上背地裡玩的,你們及時告訴我,我來跟他算帳!”
謝遇被他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——他拿他拎來的菜送人,還威脅他?!
謝遲不再理他,轉折回了牢房中,把方才帶著撂在桌上的食盒打開一瞧,就咂:“作太急,湯灑了,可惜。”
謝遇一聲冷哼拂袖離去時,謝遲正把那還剩半碗的湯拿出來:“青菜缽,用的是明德園附近佃戶種的菜。”然後又往外端菜,“紅燒素鵝,清炒山藥,香煎豆腐——用的都是素油,你放心吃。”
這才是真心實意來看他的!!!
謝逢心裡一邊罵謝遇一邊激謝遲,坐下拿起筷子便風捲殘雲般吃了起來。謝遲拿了雙乾淨的筷子,邊往他碗裡塞菜邊道:“不能認罪啊。你要是覺得冤,就不能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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