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7章

謝遲趕扶他。張子適奔波了一天一夜沒休息，本來就有些虛的慌，起時好一陣頭暈眼花。但他也顧不上多緩，咬了咬牙，就直接將事說了：“臣昨日遇到師母……說老師病重，拖了幾個月了都不見好，求陛下賜個醫，臣……”

謝遲眉心一跳：“前太傅薛？”

“前太傅”三個字令張子適心頭一，如若可以，他真想給老師編個別的份。

但他還是只能如實應道：“是。”

謝遲便看向劉雙領：“去趟太醫院，讓醫去薛府。”說罷又轉回目，不由分說地向張子適道，“我得去上朝，你先去紫宸殿歇一歇，待我下朝回來再細說。”

語畢，他實在沒時間再多耽擱，就提步走了。

張子適在晨風中愣了愣，被宮人請進了紫宸殿。

事未免也太順利了……

——張子適在側殿用著茶，神思恍惚了好一會兒。當然，這神思恍惚也並不只是因為事順利，跟連日來的縱馬顛簸也有關係。

他一個文，勞心傷神的時候多，傷筋骨的時候。昨日白天騎了一天的馬趕到驛館，晚上又顧不上歇息地從驛館趕了回來，眼下張子適覺得骨頭隨時都能散架，腦子也好像不是自己的。

他於是估了一下上朝的時間，想著說也得有三兩刻，就先伏案小睡了一會兒。然而這一睡，就睡得沉了。

一個時辰後，謝遲從早朝上忙完回了紫宸殿。原想先去側殿問問張子適到底怎麼回事，進側殿看了一眼，就又退了出來。

然後他無奈地跟宮人說：“把門關上，讓他先睡。睡醒了，你們來告訴朕。”

“諾。”宮人躬應下，就去闔了側殿的殿門，而後自然不會有人去張子適起來。

是以又過了兩刻後，張子適猛地醒來時，一下就覺得脖子一側僵得不對勁了。他一就疼，一時正不過來脖子，眉心搐著使勁。然而在殿裡候命的小宦沒注意這些，一看他醒了，就趕去了正殿，跟皇帝稟了話。

於是片刻後，九五之尊走進側殿時，張子適還正尷尬地歪著脖子，拜也不是，不拜也不是。

謝遲抬眼一瞧，噴笑出來：“你怎麼回事？”

“……陛下。”張子適局促不安站起，正想要不還是拜吧？皇帝倒先開了口：“坐下說。”

二人就一道落了座，謝遲瞧他這樣，不得不個宦進來給他脖子。張子適只好在一種“我在聖駕面前被人脖子”的詭異氛圍裡把昨日跟師母相遇的始末說了，謝遲聽罷點了點頭：“我一時沒顧上薛府。日後讓醫慢慢幫薛先生調養，他年紀也大了，急不來。”

張子適悶聲道了句“謝陛下”，覺得脖子緩過來了，就讓那宦退了下去。

謝遲又道：“你別去甘肅了，留在安吧。”

“啊？”張子適一滯，謝遲誠懇道：“我原也想調你回來，但剛登基事太多，員調任的事還沒來得及安排。原想過兩個月慢慢辦起來，如今你既來了，就先與你商量商量。”

他語中一頓：“你的本事我清楚。三省六部，你想到哪兒任職，都可以。”

頃刻之間，張子適心澎湃。可他很快又冷靜了下來，就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被澆了一盆冰水一樣，不僅盡數熄滅，而且冷得令他打了個寒噤。

他想到了廢太子的事，想到了太上皇。

他只得低頭道：“臣不想回來。”

“是不想，還是別有他因？”皇帝這般問道。

張子適聽出了他的意有所指，遲疑著抬起眼，皇帝又問：“是不是因為太上皇？”

他不詫異：“陛下知道？”

“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，父皇不肯告訴我。”謝遲緩了一息，“但我們開誠佈公的議過這件事，他說他因為一些私心不想用你，卻也知道你的才華，讓我繼位之後好好任用你。”

誠然，當時太上皇還未禪位的想法，說的其實是等他殯天之後，讓謝遲好生重用張子適。但現下其實也沒有太多區別，太上皇禪位後當真就瀟灑地不問國事了，完全不見這些朝臣，對誰都可以眼不見為淨。

所以在謝遲看來，張子適不必再多等了。讓他在甘肅實在大材小用，朝中用得到他的地方多了去了。

張子適在悲喜集中沉了一沉，悵然道：“陛下容臣……想一想。”

“不急。”謝遲頷首，“也替我向薛先生帶個話，廢太子昏庸非他之過，他不必這樣避世，朕等他回朝。”

這些事，謝遲在用晚膳時說給了葉蟬。葉蟬聽完是什麼覺呢？覺嗅到了一明君的味道。

或者說，嗅到了一他在努力要當明君的味道。

選賢任能，禮賢下士。他在努力地招攬人才，努力地讓臣子看到他的好。

同時，也在努力地想當個好皇后。

謝遲便聽得說：“昨天崔夫人進宮，我勸過了。”

“什麼？”他一時沒反應過來，葉蟬解釋道：“勸常帶宜翁主進來陪陪父皇啊。”

謝遲一時竟有點張，他放下碗筷看向：“聽了嗎？”

葉蟬點點頭：“算是聽了吧。也說，父皇既再不理朝政，宜翁主應該也不會沾染太多權力上的事，是該讓宜翁主常來見見祖父。”

謝遲鬆氣：“那就好。”說著又笑著一脧的小腹，“宜翁主能常進來，咱們的兒日後也能多個姐姐，免得讓一群哥哥給帶野了。”

葉蟬被醫告知有孕時，大約是兩個月的孕，目下快三個月了！

夫妻兩個都每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著，閑來無事就掰著指頭數大概該是什麼時候降生。

另外葉蟬也有點擔心，擔心萬一再來個兒子怎麼辦？那庵裡的尼說他們命中有個兒，命數貴不可言，可沒說真的是他一登基就來啊！

萬一……萬一菩薩跟他們開個玩笑呢？

不過這麼提起時，被謝遲給呸掉了。

當時謝遲在被窩裡摟著哆嗦道：“你可放過我吧……都六個兒子了，咱們真的很需要一個兒！”

再來一個兒子，他大概會哭。雖然孩子們教得都好，可是男孩子們到底野一些。尤其在元顯放鬆下來之後，這六個不讀書時全是混世小魔王，最幹的事就是去後山上打獵，一副宮裡的天地本困不住他們的樣子！

宮外，顧玉山在第二天下朝後，去叩了薛府的門。

門房的小廝一看是他，趕躬請他進去。

他現在在朝中份尊貴，薛不讓家人去求他是一回事，他登門拜訪時有沒有人敢攔他是另一回事。顧玉山於是順順利利地進了薛所住的院子，叩了叩門，又直接進了臥房。

薛昨天服了醫開的藥後，子清爽了些，現下剛又服完一劑。冷不丁地一抬眼看見了他，薛漱著口嗆了水。

顧玉山蘊著笑上前給他順了順氣，然後就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。薛十分窘迫，看了他幾眼，外強中乾道：“顧太傅有何貴幹？”

“哎，薛太傅。”顧玉山笑歎，“你那些事，我都聽說了。你說你什麼勁？咱都是讀書人，平日政見不同歸政見不同，你怎麼還躲上我了？”

薛扭頭看著牆壁不吭聲，顧玉山笑呵呵地又道：“我可不跟你計較。說起來，這麼好的學生，還是你推給我的呢。”

當年，他是奉太上皇的旨收了謝遲這個門生。可在那之前，薛就讓張子適去堵了他好幾天的門了。他也是因此對謝遲有了幾分最初好奇，好奇這年輕人到底何方神聖啊？竟然讓薛費這麼大力氣？

但薛還是沒吭聲，顧玉山了他的胳膊：“我聽說陛下讓張子適請你出山，你答應了嗎？”

薛深深地吸了口氣，沒有作答。

顧玉山了然一笑：“嘿，我就知道你沒答應。”他邊說邊搖頭，“怎麼著？是因為巫蠱案時你寫文章罵過我，怕我在朝上兌你？還是怕陛下給你臉看？我告訴你，不會的，我可沒你這麼小心眼兒，我這學生更是想好好當個明君，沒空跟你拘這些小節！”

“……他用子適就是了。”薛終於說了這麼一句話。

顧玉山鎖眉：“子適是有本事。可論資歷，他能跟你比嗎？”他說著，往薛耳邊湊了湊，“我跟你說，陛下想辦件大事，他……”

兩句耳語，令薛驀然彈坐起。

他用一種見鬼般的神看著顧玉山：“……當真嗎？”

顧玉山還笑的：“我騙你幹什麼？”

“不是，這事……”薛還是覺得自己見鬼了，嗓子裡噎了噎，滿目驚悚道，“這事搞不好是要丟了命的啊！整個宗室那麼多人，他這麼弄……”

“你就只說，他想這麼辦，對不對？是不是好事？”顧玉山神淡淡。

薛又噎了噎，想那當然是件好事，是真的在為黎民百姓謀福。

“可是……”薛下意識地想分辯，張了口又不知該說什麼。滯了會兒，他頭疼地起了太，“你等我想想，我想想……你這學生可真是……”

顧玉山的兩個學生，都比他的學生有本事！

顧玉山嘿地笑了聲，拍著他的肩頭道：“你慢慢想著，我先走了，我還得遊說張子適去。”

薛：“……”他這才反應過來，敢是陛下讓顧玉山來的？可他一眼橫過去時，顧玉山已經悠哉哉地走了，全然沒理他。

是以又過了三兩天，謝遲再次見到了張子適。張子適說願意在安中留任，還幫薛帶了個話，說待得病好再來覲見。

然則謝遲聽完張子適願意留下的原因，神卻古怪了半天：“……老師竟跟你說了？”

那件大事，他原本沒想現在提，打算等到皇位穩固再說，只私下跟顧玉山議了幾次。

張子適起揖道：“顧先生說得明白，臣與老師心中有數，暫不會同外人多提，陛下放心。”

謝遲點了點頭：“好。你與薛太傅的職，我們可以再商量商量。過兩日，我先上謝逢謝逐還有謝追，設個小宴給你接風。好幾年不見，他們也想聚一聚。”

張子適又揖道：“但憑陛下安排。”

“……”謝遲忽而覺得心裡有些難，因為張子適對他太恭敬了，這和文武百對他恭敬帶給他的覺截然不同。

文武百裡，他真正悉的到底沒有幾個，平日裡公事公辦，全然是君臣關係也沒什麼大不了。可張子適不一樣，他第一次和張子適一道辦差時才十七八歲。他們那時既是同僚又是朋友，一起思量過難題，也一起私下罵過迂腐的員。如今，張子適卻恭敬得令謝遲想刻意敘舊都敘不出來，謝遲覺得惱火又無奈。

讓謝遲有這種覺的，除了張子適，還有謝逐謝追謝逢。相比之下，謝逐謝追還好，至在私下裡，他們還能放鬆地說笑兩句。但謝逢就不一樣了，除了沉冤昭雪那日他在殿中忍不住地放聲大哭了之外，後來的每一次相見，謝逢都對他恭敬得很。

饒是他是太子、謝逢是前侍衛的時候，謝逢都還他一聲“哥”呢。現下，謝逢恢復了寶親王份，對他卻反倒只剩了“陛下”兩個字。

謝遲心裡悵然若失，心不太好的時候，他會忍不住悲觀地覺得，自己好像失去了很多東西，而且無法挽回了。

因為皇位是不能說不要就不要的。

於是這場君臣相見，不由自主地逐漸沉悶了起來。在察覺到皇帝似乎興味索然後，張子適施禮告了退。

他的腳剛退過殿門檻，一個小姑娘如風般嬉笑著從邊跑過，清脆地喊著：“皇叔，我又來啦！”

接著，一個聲音笑斥道：“阿宜，慢著點！沒規沒矩的！”

……阿宜？

張子適霍然回頭，目恰與正走來貴婦人一撞。

崔氏愕然定在了原地。

著眼前的男人挪不開眼，心跳迅速地變快變重。說不出一個字，不住地抖著，周都莫名地發起了麻。

想笑，但眼眶發酸，淚水好像隨時都能湧出來，哭到妝容盡花；想哭，但心頭的喜悅又把眼淚阻在眼底，覺得這幾年裡，自己好像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高興過。

然後，在夢境般的恍惚中看到他薄輕啟，那個悉的、久違的聲音，像是穿過了萬水千山、從天涯海角那邊飄過來一樣，直擊在心裡：

“你……還好嗎？”他問。

就像是先前在東宮時那樣。他擔心，與相見時又不得不守著禮數。太多的關心之語便是不好說的，再多的愫也只能融一句：“你還好嗎？”

崔氏深深地吸了口氣，神思複又清晰起來。

端莊地頷了頷首，角卻在抑制不住地上揚：“還好，大人呢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