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第六十二章
今日參與小朝會的大小員加起來約莫四十人上下, 這頭忽然圍了十來個, 自是惹人側目。
與徐靜書同巡這區的新同僚羅真回頭瞥見這陣勢,趕忙行過來探看究竟。
羅真過人瞧見趙絮上的儲君金符,當即明白徐靜書這是與儲君杠上了, 頓時不知所措地慌了手腳。
九等小文第一天當值就同儲君「鋒」,會有什麼下場?羅真不知道。寒窗十餘年,讀過的所有書本上都沒見過如此先例。
況且如今這儲君還是個才會走路就坐在馬背上隨皇帝陛下征戰複國、及長後又親自領軍過的鐵人,對於「當眾被人糾錯」這種事會作何反應,旁人真的很難預料。
隨後趕來的那位資深糾察史拍拍羅真, 小聲提醒:「別慌,站穩。」
語畢舉步走上前。
「儲君……」
趙絮抬手制止了資深史, 目爍爍著徐靜書:「史貴姓?」
「回儲君,免貴,姓徐。徐靜書。」
徐靜書脊背僵疼, 心中不停道, 不能抖, 不能抖。儲君絕不會在殿前手的,別怕別怕。
「若沒記錯,徐史方才也認同了李驍騎所言,武武將左懸符多有不便。既大家都有此共識,可見這條規制在制訂時就有不夠周全之。既如此, 徐史也不能稍稍圓融折中?」
趙絮神平靜, 隻眉梢淡挑, 誰也看不出問這話究竟是想聽到什麼樣的回答。
從立朝以來的種種跡象看來, 趙絮雖在有些事上比較強,卻不是個倨傲剛愎的獨斷者,並不會一言不合就取人命。
只是有權主宰大多數人的前程將來,這點就足夠許多人面對的冷臉時如履薄冰。
而且,雖為儲君還不足一旬,但自武德元年起就以公主份協理國政,戰時又曾執戈躍馬征戰殺伐,故而那份上位者的氣勢幾乎渾然天,本無需音量、語氣、神來強調。通常只要面無表,哪怕說著最平淡的寒暄客套之言,旁人都能輕易到巨大迫。
偏生徐靜書子裡有個很古怪的地方。
本質上是「腳的不怕穿鞋的」,相比「因在任上恪盡職守得罪了儲君而前途暗淡」,其實更怕的只是被人打。
這大概是小時種種遭遇在心中留下的創傷之一。
其實真正懼怕的不是迫人威勢,也不怕做事辛苦,更不怕將來在場上被鉗制、打。甚至不怕黑,不怕鬼,不怕獨自走夜路。
可以說,不畏這世間大多數無形的力。一直以來最大的恐懼都是些最本能卻又最實質的事。
比如吃不飽飯。比如被棄而流落街頭。比如死亡。比如被打。
這些會在實質上造軀傷害或危及生存的事,才是真正罹懼驚憂之所在。
所以只要不斷提醒自己「儲君絕不會在此刻手」,心中的畏懼就能暫時得到緩解。
徐靜書深深吐納好幾回,嗓音慢慢回歸正常,糯糯,卻不抖了。
「回儲君,下以為,這條規制確有考慮不周,甚至未顧及實用之。若將來針對武武將的特殊況頒行補充條款,乃至徹底廢止這項條款,史臺所有人自當按新律執行。但,在新律頒行之前,請恕下無折中之權。」
史臺、大理寺、吏部並稱「三法司」。法司者,執掌法、衡量對錯也。因其職責關乎天下秩序,這群人就必須嚴格遵循律法、典章上的條款去督促大家令行止。
「飾儀錶、符位置,這種微不足道得差錯說來絕不至搖國本,但法無大小。既規製文款,頒行天下,就注定需要有人去監督其落到實。若有人能在小規上折中,往後就難保不會在大律上圓融。三法司轄下員不拘職位高低,都不能以個人見解與好惡偏向私自改法條約束範圍,否則輕則象橫生,重則……」
重則,將有可能重蹈覆轍,使言史、諸法司淪為黨同伐異的利。
看似危言聳聽的稚闊論,卻是書青史上無數次記載過的教訓。許多王朝從鼎盛走向傾頹,追溯最初,都是禍起於小節失守,及至法威嚴與公信名存實亡。
徐靜書知道自己這樣斤斤計較很討人嫌,但誰選了當這麼個專門得罪人的差?在其位就得謀其事、篤其行、信其責。
有些事,總要有人去做的。
小心翼翼抬眼環顧四下眾。
今日在場者都是從亡國之禍中過來的,大多是追隨皇帝陛下締造這大周新朝的肱骨人,其中某些人甚至是參與制定種種繁縟法條的人。
大周建制才到第五年,前車之鑒不遠,徐靜書相信他們絕對比更明白,當初制定這些規則時的苦心與考量。
只是人有惰是常,太平日子裡有時難免會覺得沒必要計較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節而已。
理解他們的人之常,卻也很希他們能理解的職責所在。
眾沉默,面各異。
趙絮不置可否地勾了勾,將自己的儲君金符換到左側後,竟像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先前那般,朝徐靜書淺淺執了謝禮。
「多謝徐史指正。」
語畢,淡淡瞥了一眼,轉退出人群。
既儲君已為表率,李同熙自也不好再鬧下去。於是重重冷哼一聲,也將自己的符換了邊——
臨走之前同樣瞥了徐靜書一眼。
先時趙絮那一眼高深莫測,徐靜書沒能品出其中真意。但李同熙這一眼卻奇異地看懂了。
明晃晃五個兇狠大字:你給我等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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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小朝會所議事項顯然比較順利,午時剛過就有前近侍振響了退朝玉鈴,與會眾魚貫步出勤政殿。
徐靜書覺得,殿前糾察史每日要在城候到散朝,這真的極度不合理。
明明只需在上朝之前糾錯,又不用跟著進殿,退朝時也沒什麼事非做不可,怎就不能在眾進殿後直接跑路?!在勤政殿外安靜陪站大半天,不能說話不能,是等著散朝後方便被人群毆嗎?!
腦中渾噩空白兩個多時辰的徐靜書著脖子側著臉,低頭著牆疾步快快走。
虧得這時還記得「在城不得無故狂奔」。若非如此,當真很想團球骨碌碌滾個瘋快。
茫然的沐青霓大步跟上來:「靜書,你……」
退朝眾的嚶嗡談聲淹沒了沐青霓後面的話。雙抿的徐靜書白著臉,小步子邁得更快。
好不容易出了城門,徐靜書毫不猶豫地開跑,拼盡全力留給後的皇城司衛戍與退朝眾們一個拔足狂奔的纖瘦背影。
一路跟在後頭目睹全程的李同熙忍俊不:「那小傢伙早上不還一副鐵頭鋼牙的樣子?儲君的面子都不給,該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,這時跑個什麼勁,呿。」
他的頂頭上齊嗣源抬手往他後腦勺一拍:「有臉笑話別人?早上若不是你與人家為難,至於鬧那樣嗎?竟還將儲君扯出來擋事……」
「您這馬後炮,嘖嘖,」李同熙捂著後腦勺笑笑,倒也不怕他,「我認打也認罰,行了吧?」
「急著找什麼揍?在漣滄寺同一幫僧人較勁,回城上個朝又要與殿前糾察史較勁,平日裡緝盜捕賊要同百姓較勁,就你到跟人較勁的狗脾氣,還擔心沒機會挨打?我告訴你,月底之前若還沒查清楚泉山的事,便是指揮使大人有心護著你,我也不會手的。到時數罪並罰,我親手打殘你,再給你養老送終!」
齊嗣源單手叉腰,沒好氣地瞪他。
這李同熙能力沒得說,辦差又十分盡心,卻是個水潑不進火燒不的鬼見愁,三天不捅婁子他的上們就會覺得燒了高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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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你稽核漣滄寺的常住人員,你能給我查出王殿下別業有可疑人士出沒!查就查吧,偏又沒逮住現行,這都幾天了還沒弄明白對方是怎麼上的泉山,你可真能給我找事。」
說到這事,齊嗣源真是一個頭兩個大。這正是李同熙今日突然被皇帝陛下召到殿前問話的原因。
「你說說你這脾氣到底怎麼長的?那王殿下的別業是你『覺得該搜查』就能暢行的?沒拿到現行你瞎咧咧什麼?最後還得我這上幫你圓爛攤子。」
被訓個滿頭包的李同熙哈哈笑:「多謝齊大人周全!放心,我辦事不會給您和指揮使丟臉的,保管在執金吾的人之前弄明白那件事。」
他想了想,湊近齊嗣源,正道:「我有些懷疑那人是走司空臺出的泉山。但司空臺在懸崖邊,腳下就是漣滄江……」
這世間真有凡胎之人如此藝高人膽大?!
「可泉山由咱們皇城司與執金吾兩部人馬聯手巡防,除了司空臺,幾乎沒有佈防空白之。若那人不是從司空臺上泉山、潛王別業,我就真想不出『他』還能從哪裡出沒。總不會是從天而降吧?」
有人悄無聲息避過了泉山的兩部聯手巡防,出過王殿下在泉山的別業,意圖不明,這讓李同熙骨悚然的同時又火冒三丈。
若不逮著那囂張的王八蛋,皇城司的面子往哪兒擱!
齊嗣源認真地想了想,低聲叮囑道:「去尋兵部侍郎紀君正大人……哦不對,君正出外辦差了。這樣,明日你拿我的帖子去國子學,請沐大人幫忙去泉山司空臺實地勘察一遍,或許能看出些端倪。」
「誒?沐大人?沐青霜大人?如今不是管轄京畿道及鎬京各個武科講堂的學政麼?有那本事下司空臺的懸崖?敢?」李同熙撇撇。
國子學畢竟文為主,李同熙對大多數文都不是太瞧得上。
齊嗣源踹他一腳,笑啐:「狗眼看人低。那可是當年循化沐家的小霸王,山地叢林戰的翹楚!十六七歲就能領兵鎮守利州邊境的金雪山,無援軍無補給都能打出一比十的大捷戰損,區區司空臺下十餘丈懸崖,對來說那玩,懂不?」
李同熙目瞪口呆:「這……你編來唬我的吧?」
「你以為我是你啊?」齊嗣源白他一眼,「到時不管查到什麼都別急著聲張,回來再議。我總覺這事氣味不大對。」
「什麼氣味?」
「你想,此人既能在兩部巡防之下出泉山而不被察覺,為何會大意到在王別業外頭留個可疑記號讓你們發現?」齊嗣源著下,若有所思,「我總覺著是自己人,提醒你們泉山防務有呢。」
到底是哪個「自己人」這麼討厭?!有話不能大大方方直說嗎,鬼鬼祟祟搞什麼麼蛾子!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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