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行皇帝停靈在太極宮太極殿中。
靈堂中絳幡高懸,床設在楹間,大行皇帝已換下死,覆上了大殮衾。氣候已有些熱了,床下置了冰,冒著白氣。堂中烏地跪滿了人,汗味混雜著龍涎、沉檀的香氣,還有約約的尸臭,令人幾窒息。僧道們嗡嗡的誦經聲更讓人頭暈腦脹、昏昏睡。
帝后伉儷深,皇后自大行皇帝駕崩便粒米未進,只用了些稀薄粥湯,大行皇帝更、沐浴、理須、剪甲等一應事,都親力親為,不肯假手于人。
小殮禮后,新皇繼位,便有些支撐不住,跪在靈柩前臉青白,搖搖墜。
新帝孝順,便即勸太后去配殿中歇息,太后堅辭,新帝再請,百都勸太后保重玉,太后這才讓兒子攙扶著去了配殿。
太后躺在榻上,慢慢地飲下一碗山參鹿茸湯,這才屏退下人,向兒子道:“如今你已登基,后宮不能一直空著,待你父親大祥,便該立后冊妃了。”
頓了頓道:“對了,我已將阮三娘安置在報德寺中。眼下你剛繼位,朝臣的眼睛都盯著你,過了這段時日,便給換個份宮吧。”
太后說著莞爾一笑:“與蕭泠是表姊妹,又與你一同長大,你起初看上的也是,既然你與蕭泠有緣無份,當作藉也好。”
桓煊神漠然:“太后別忘了答應我的事。”
太后嗔怪似地看了三子一眼:“你放心,我既答應你在登基后便將解藥給你,自然不會食言。”
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遞給他:“人給蕭將軍送去吧。”
桓煊卻不立即去接,只是冷冷地看著:“我有一事不明,太后解。”
太后目微:“你說。”
桓煊道:“毒是何時下的?”
太后笑道:“解藥已給你,問這些事有何用。”
桓煊道:“兒子只是不解。”
“罷了,”太后從榻上坐起,“你我母子,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。”
頓了頓道:“是宮辭行那日,在你父親寢殿中用了點糕餅菓子。”
桓煊點點頭:“原來如此,太后果然好手段,連蕭泠那樣警覺的人都著了道。”
太后微微一笑:“我畢竟是你們的母親,的防備心難免弱一些。”
桓煊接過藥瓶,拔開木塞,只見里面裝著半瓶朱砂的小藥丸,每顆只有紅豆大小。
他倒了兩顆出來,在掌心滾了滾,若有所思道:“是重之人,想必也不會提防我的親信送去的藥。”
太后臉一僵,隨即出難以置信的笑容,仿佛他在說笑話:“莫非你懷疑這藥有毒?”
桓煊不說話,只是目如刀地看著。
太后面慍:“你若不信,便找條狗或找個人來試一試,看看究竟有沒有毒……”
桓煊打斷道:“不必,我試就行。隨便找個未中毒的人來,自然不會有事。”
太后神一凜:“你……”
桓煊不等把話說完,便要將掌中的藥丸往口中送。
太后忙拉住他的胳膊:“不可……”
話音未落,便知自己出了馬腳。
桓煊將掌中的藥丸倒回瓷瓶中,塞上木塞:“我沒猜錯吧?太后給我的解藥才是致命的毒藥,已經中了那種毒的人服下此藥,只會更快斃命。”
皇后臉青一陣白一陣:“我與只見過幾面,無冤無仇,為何要置于死地?我不過是為了一你,免得你做錯事罷了……”
桓煊道:“我也想知道太后為何一定要置于死地。”
他冷冷地看著道:“太后將下了毒的經卷給時,桓熔還是你的好兒子,難道太后有未卜先知之能,知道他日可以用蕭泠的命脅迫朕?”
皇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下,他在說出“朕”字時,莫名到了一種懾人的迫來自權位的迫。
皺起眉,厲聲道:“這都是無稽之談!我給那卷經書,不過因為那是你長兄的,我留給作個紀念罷了。”
桓煊道:“若非是長兄的,也不會打開。”
皇后道:“就算已經中毒,若我真要死,只要不拿出解藥即可,又何必多此一舉。”
桓煊道:“一來,毒下在經卷中,與服食自有不同,太后不知道看過多久經書,接的毒是否足以致死;二來……”
他掀了掀眼皮:“太后想要我親手害死。”
皇后勉強笑道:“我為何要這麼做?若服了你給的藥立即斃命,三鎮說不定會反,于我這大雍太后有何益?”
桓煊道:“太后何嘗在乎過社稷和百姓?你知道若是拿出解藥,蕭泠安然無恙,我即便登基仍然可以讓位佯死去河朔找,你大費周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?二來,蕭泠若死在我手中,三鎮,我無法坐視不理,到時候這皇帝不想做也得做下去,還要與蕭家的軍隊兵戈相向。”
皇后道:“若真如你所言,你必定不會放過我,于我有何好?”
話雖如此說,的子卻不由自主地輕起來,額上也冒出了細汗。
桓煊凝視著的雙眼道:“因為你只想害死,折磨我,并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好。你對桓氏只有恨,你也不關心社稷和百姓,無論三鎮覆滅還是桓氏覆滅,你都樂見其。”
他頓了頓道:“我只是不明白,為何太后一定要死?”
太后沉下臉來,的臉還是那張臉,但已似變了個人,就像揭下了一副面,面下面空無一,只有恨。
忽然一笑:“你果然是來克我的,不料到頭來最了解我的還是你。”
盯著兒子的雙眼:“其實四個孩子里最像我的還是你。”
桓煊只是一哂。
太后一字一頓道:“我要殺,因為不該活著。”
眼中的恨意似要凝聚毒流淌下來:“燁兒本是天之驕子,若沒有遇到,他一生都會生活在輝榮耀中,定能為一代明君。燁兒為了不惜舍棄儲位,忤逆母親,最后又為了丟了命,他孤孤單單地躺在地下,憑什麼可以逍遙自在?”
仿佛有一只利爪撕扯著桓煊的心臟,長兄死后,他的綏綏何嘗有過一日自在逍遙?
提到長子時,太后的神忽然變得溫,眼中閃爍著奇異的芒,幾十年的歲月仿佛瞬間消弭,又回到了一生中最好的日子。
桓煊看著只覺脊背發涼。
太后夢囈般道:“知道嗎?蕭泠京那日,燁兒我夢來,他說黃泉下很冷,很孤單,他想要蕭泠去陪他。他什麼都好,就是被這子迷了眼,哪怕到了黃泉下還念著。”
頓了頓道:“雖然不配,可誰燁兒喜歡呢?只要是燁兒喜歡的,我都要給他尋來……”
桓煊冷聲道:“你瘋了。”
“我早就瘋了,”太后無聲地一笑,目忽然凝利箭,“你不該燁兒的東西!你這畜生!”
桓煊道:“你口口聲聲為了大哥,其實你本不在乎他,你只在乎你自己。”
太后眼中閃過戾,隨即又笑起來:“無論如何你都救不了,你猜得沒錯,解藥是假的,那是毒藥,只會加速毒發罷了,我本沒有解藥,唯一知道此藥配方的趙昆已死,就是華佗再世也救不了這賤婦,遲早要去地下伺候我的燁兒,不過早些晚些罷了。”
眼里滿是譏誚的笑意:“你只能眼睜睜看著等死。”
桓煊的眼中卻沒有出意料之中的恐懼和絕,他的神稱得上平靜:“就算我什麼都做不到,也可以陪一起死。”
他頓了頓道:“太后以為我方才是在詐你?”
太后忽然注意到他雙眼有些充,他連日為皇帝的喪禮勞,又為蕭泠的安危憂心,即便雙眼中布滿,也不會往中毒上想。
忽然扯開他的領,果然看見他的脖頸上有點點細疹。
桓煊道:“太后以為只有你能取得這種毒藥?若你疑心我在騙你,不如等幾日看看。我服下的毒肯定比蕭泠接的多,想來發作也比快。”
太后臉煞白,聲音微微抖:“你真是瘋了,你為了這個賤婦,連命都不要了……”
桓煊整理了一下被太后扯皺的領,淡淡道:“距離毒發大約還有幾日,太后不妨考慮一下,是將解藥出來,還是……”
他抬起眼皮,冷冷地注視:“眼睜睜看著這張臉徹底從世上消失。”
太后踉蹌了一步:“我說過我沒有解藥……”
桓煊若無其事道:“沒有也無妨,大不了一死,我和一起走,黃泉路上不會孤單。”
太后道:“你不會棄社稷百姓于不顧……”
桓煊道:“太后既然能為了大哥棄社稷百姓于不顧,我又為何不可?”
他話鋒忽然一轉:“不過太后的話也有道理,在天家,我也有我該承擔的責任。所以我不會眼看著大雍江山落到你這樣的人手里。這還要多謝太后,將我推上皇位。朕已擬好詔,待朕死后,便將皇位傳給十皇子,令長公主監國。自然,待長公主平安誕下孩兒,駙馬便會將太后的所作所為全都告訴。
“至于太后……太后因大行皇帝駕崩哀毀過度,自請去皇陵相陪。”
他看見皇后的眼神,哂笑道:“朕知道太后不懼一死,但朕是孝子,一定命人寸步不離地陪著太后,以免太后因悲傷做出過激之事,務必要讓太后長命百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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