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1 章 星夜

歡愉令我著迷，當幸福不再是分的事業時。

——簡媜《秋夜敘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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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然上課，依然被著進行各種稀奇古怪的「培訓」，之前攢的那些資料了差，又被安排著攢新的資料，週六雷打不發去郵件，他雷打不回覆一個「妥」。

他仍然收到花，不知哪個不知名的追求孜孜不倦，只是不再拘泥於玫瑰，桔梗、百合、薔薇、依米蘭……花樣繁多。全扔給了。

宿舍裡單辟了一個角落，各各堆在一起。只是鮮切花保質期短，沒到兩天便蔫了。

晴天，他給看剛剛淘換來的茶葉，碧螺春，下茶清，只泡兩道。

雨天，他說這天氣適合喝酒，陳年的，紹興黃酒最好。然而還有一堆資料要看，當老師沒意思。

天，他說，今兒霧霾指數表，防霾口罩不頂用，已經在網上下單防毒面，你要嗎，咱們開團，第二個半價。

早上，教室裡只他們兩人，開設備時，聽他打呵欠說昨晚睡得遲。問他又連夜追漫畫了？他瞪了一眼：胡說。

中午，學生一窩蜂湧出教室，他問，像不像監獄放風？

傍晚，場上學生掄上球拍，他負手而立：這網球打得跟拍蚊子一樣。

晚上，他說：滾去睡覺。晚安。

「晚安」兩字，反反覆覆看上十遍，才覺得一天踏實下來。

這心無人分，獨自品嚐。

苦，像嚼著茶葉，到最後總有回甘。

……

一日一日，枯枝冒新芽，一夕之間草遍野，淺紫二月蘭了半重天。

進四月，桃紅柳綠，是旦城最好的季節。

週三，陳知遇沒如往常一樣打開ppt，立在講臺上，揚一揚手裡一份文件，「劉老師要佔兩節課，讓你們去實地做問卷調查。」

劉老師教調查研究方法，恰好逢上自己的研究課題要做調研，需要去兩個城市，共計23個市轄區、鄉鎮發放問卷。是個真槍實彈演練的好機會，便準備讓學生實地作，悉流程。

苦差事，但有補，旅費和餐費報銷，此外一份問卷能拿到30塊錢的酬勞。

劉老師進門說明詳細要求，最後委派了蘇南和他那門課程的課代表負責統籌。調研兩人一組，負責一個區，40份問卷，說多不多說不。蘇南作為課代表，自然得發揮神，讓其他同學挑完了，自己負責剩下的。

最後，留給的是y市g鎮，整個省都排得上號的貧困地區。

出發時間最晚週五下午，每組學生有兩天時間。為求穩妥，陳知遇和劉老師各在一市市中心坐鎮指揮。

陳知遇拈了支筆，在黑板上寫下一串號碼，「去y市的同學，遇到什麼況，打這個號碼。每晚7點群裡匯報坐標。大家注意人安全。」

一抬目，卻是落在蘇南臉上。

蘇南視線與他對上，立即低下頭去。

和蘇南同行的是劉老師的課代表，兩人發揮苦中作樂神，一人分了20份問卷，各自負責一片，準備著咬一咬週六一天完，週日就能去y市的市中心逛一逛。

g鎮偏遠，已到農村。

蘇南與村委會的負責人接上頭，對方派了個書記，騎一輛電車，在田間道路穿行。

一無際的綠，延到地平線，匯遠綿延起伏的山巒。

田對岸有棵參天古木，樹枝上繫著紅布條，在風裡招擺。

真發起問捲來，才發現這事兒遠不如想像的容易。如今還留在農村的，多是已上了年紀的老人，語言不通，文化程度不高，加之問卷題目設計得曲高和寡，比劃半天，簡直同鴨講……蘇南無法，只得逐題逐題地拆分講解。

中午在書記家吃了頓飯，下午書記有事，蘇南只能自己步行走訪。

暮一重一重下來。

問卷還剩下5份，蘇南給自己打氣，沿著小河堤岸一路小跑，往下一家去。

***

7點，陳知遇往調研群裡發了條消息：分地址簽到。

挨條挨條消息蹦出來，陳知遇對著名單一個一個核對，最後……

沒蘇南的。

翻出跟蘇南一組的劉老師課代表，撥了個電話，剛「喂」了一聲，那端便傳來課代表泫然泣的聲音：「陳老師，我聯繫不上蘇南了！」

心裡一個咯登，按捺住緒問詳細況。

課代表說兩人約定了6點在鎮上頭，再坐出租車一道趕回市。6點沒等到人，給蘇南打了個電話，沒人接。等到6點半，這回乾脆是暫時無法接通。心裡沒個主意，一邊打電話一邊等，等到7點，正打算跟陳知遇匯報這件事。

陳知遇飛快往表單上瞥了一下，記下地址，安課代表：「你現在鎮上找個正規酒店住下，不要跑。」

安排好課代表，又給村委會撥了個電話。村委會說是蘇南6點半到村委會去了一趟，給付了酬勞，之後人就走了。

陳知遇在群裡囑咐各位同學晚上留在酒店不要隨意外出，自己迅速下樓取車，開往g鎮。

天已經黑了，沿路大片空曠的田野，黑暗之中，幾星燈火。

40分鐘，陳知遇抵達村委會，然而村委會已經下班，黑燈瞎火。

路旁稀疏立著路燈，好些已經壞了，群飛蟲聚在下，嗡嗡地往燈泡上撲。

下了車，著手機，沿道路緩緩往前，視線掃過黑沉的湖面，森森樹影，還有風裡搖晃的蘆葦桿。

「蘇南！」

四下空曠，風聲略過耳畔，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喊。

心急如焚的滋味，算一算，已有多年未曾會過了。

人生何來絕對？

只有你以為每一次已準備好時，猝然發生的意外、驚喜、機遇。

人不是靠著點兒「不可預料」，來給自己平庸無趣的生活增添註腳麼。

左邊田埂上一道灰濛蒙的影，突然出現在視野之中。

他腳步一頓，了口氣，向著那兒喊了一聲：「蘇南？」

片刻，怯生生的，「陳老師？」

雜草絆著腳。

狂奔而去。

蘇南赤腳坐在田邊，手臂上，上，半邊全裹著泥水，手裡著一支同樣泥糊糊的手機。

目有些失焦，在陳知遇停在在自己旁時，才漸漸清晰起來，笑了笑，「陳……」

陳知遇目沉沉，似有怒氣。

不自覺斂了笑容，急忙解釋：「手機掉進田裡……哦，問卷……」往旁邊書包瞥去一眼，「問卷沒事……」

「你沒帶腦子？」

一怔，片刻，有些無措地別過目，咬了咬。

手指上的泥快乾了，輕輕一摳便落。

陳知遇了口氣，好半晌才抑住火氣，「站不起來了？」

「腳崴了。」

他蹲下，把扳過來。

不自覺了一下，「都是泥……」卻被他抓得更。

腳踝被他握住，微涼的手指輕輕用力，「這兒？」

「嘶」了一聲。

「怎麼腫這麼厲害。」

「嗯……田埂土鬆了，我急著回電話，沒注意，一踩上去就往下，腳陷進泥裡崴了一下，不知道踩著什麼，腳掌也疼……還好水裡沒螞蟥，我最怕那個了……」

「說兩句，憋不死你。」

乖乖抿住，「哦。」

陳知遇把抬起來，出手機照著，往腳掌心看了一眼。

半乾的泥混著半乾的，半指長一道傷口。

「不知道喊人？」

「天黑了，等了半天沒人。我看見您的車過去了，喊了，您沒聽見。」

他火氣撒不出去，上越發不饒人，「你怎麼不頂個斗笠直接下田秧呢？」

「……」

「不知道早點往鎮上去？你同學等你半天，你沒點集意識？」

悶著頭，沒敢辯駁。

他把自己手機往口袋裡一揣，一看手裡還著一支，「……」一把奪過來，也往口袋裡一揣。拾起旁邊地上的書包，往肩上一掛，背過彎下腰，「上來。」

愣著。

他不耐煩，「快點！」

蘇南出手臂，攀著他肩膀，微一使力，爬上他的背。他顛了一下，穩穩背上，踏著荒草，往路上走去。

頭上漫天星斗，田裡棲著蟲鳴。

眼前模糊了又清晰，清晰了又模糊。

想這一條路，永遠沒有終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