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
一別三年,又見紅裳
新墳還未長草。
最上麵的那一層幹燥結塊,再往下刨,土質鬆,有腥鹹的氣味。
不會死的。
魏忌雪樣的擺沾染泥塵,他的手指深深陷土壤,似乎想要親自掘開墳墓。
然而魏忌隻能跪等。
心急如焚卻又而卻步,氣惱掘土的速度太慢,卻又不敢催促他們再快一些。
腦海中忽然浮現那孩的麵容,跪坐在他對麵,談笑自若道:“魏公子莫要著急……”
——“魏公子莫要著急,可以先去用過午飯,回來後再下不遲。”
那一年,在魏國國都,魏忌第一次見到薑禾。
年僅十三四歲,一張臉尚含幾分稚氣,卻已出落得清雅俗。
薑禾坐在魏忌對麵,手持黑子,棋風淩厲。
小小紅子,對弈時卻似金戈鐵馬,氣吞萬裏如虎。其疾如風,其徐如林,從未遇到過對手的魏忌覺與他對弈的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支軍隊,一個國家,甚至是一位天神。
他思慮良久遲遲沒有落子,對麵的孩子終於開口說話。
十七歲,魏忌第一次敗了。
他把棋子輕輕放下,起拱手施禮:“魏某輸了。”
雖秉持君子之風,但魏忌知道自己的臉因為慚有些發紅。
薑禾卻神自然地笑著,似乎贏了他這位已嶄頭角的魏國公子,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。
“國君還在同齊國使團議事,魏公子要隨我去用飯嗎?
”
舉止活潑卻不失優雅,談吐親切卻並未越矩。
齊國使團歇息的使館裏,薑禾向前走去,魏忌隻是略一猶豫,便跟上了。
“姑娘手談之風,若雲山江水般難測。不知尊師是誰?”
“我的老師?”薑禾狡黠地笑著,“其實我的老師更擅長烹飪。”
君子本應遠庖廚,魏忌卻忍不住跟著走進小廚房。
薑禾用一把青槐葉搗,和麵做出細的麵條。煮撈起,放花生碎、芝麻粒、花椒果,再以油和酸醋澆拌勻。
香氣撲鼻,卻並不急著吃,而是隔冰放置一會兒,這才端到幾案上。
這一碗冷淘驅走了秋日的焦躁,魏忌隻覺得齒生香提神醒腦。
第二日傍晚他念念不忘那個味道,試著在府中做了做。
同樣的原料,同樣的手法,吃起來卻味同嚼蠟。
魏忌想了想,或許是因為對麵不再坐著。
吃起飯來有滋有味,對待一碗涼麵也用心執著的。
三個月的相,魏忌對弈輸給薑禾,做飯不如好吃,同龍君比拚劍,也是靠薑禾的點撥取勝。
他貴為魏國公子,卻總輸給一個小姑娘。
別人都以為薑禾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,跟著使臣父親出使魏國的臣。
隻有魏忌知道,是朝,是山巒,是環繞魏國的水流,是可不可及可見不可的人間絕。
麵容絕,心智更絕。
《山海經》載:昆侖之虛,方八百裏,高萬仞,上
有木禾。
薑禾,便是上古傳說昆侖虛上,百神居住之的禾苗。
迎風而立,與他惺惺相惜。
四海華夏,魏忌隻輸給過一人。
輸得心甘願又愉悅讚歎。
他等長大,甘之如飴。
再後來,魏忌的兄長魏圉發現薑禾的父親便是孫武傳人。
既然是孫武傳人,必有兵家卷。
魏王勢在必得,囚薑禾父親,嚴刑拷打。
魏忌無法阻擋,隻能忤逆君意,跑去救出薑禾。
這是魏忌能為做的,唯一一件事。
他第一次展開懷抱,去嗬護一名子。
現在呢?能否像當初一樣,在他麵前安道:“魏公子莫要著急……”
墓挖開了。
黃土被翻到一邊,棺木安置在墓中,黑漆漆的像是通往幽冥黃泉的鬼路。
“公子,的確有棺木。”
開挖的人回稟道。
是的,的確有。
但魏忌心中,一直奢這是一座空墳。
“開棺。”他下令道。
他的小禾那麽聰明,不會死的。
這座墳或許是空的,或許埋著旁的人。
棺材板被卸掉掀起,聲音沉悶卻又刺耳。
剛剛打開一條,便有濃烈的腐味道撲麵而來。
跟著魏忌做事的人牢靠穩妥,他們神不變,把棺木板挪開一半。
魏忌抬腳走墓,凸凹不平的土塊幾乎把他絆倒,他走到棺木前,向看去。
棺中躺著一位子。
因為棺木板並未完全掀起,魏忌隻能看到這子脖頸以下的位置。
的口衫破碎,被
箭矢刺傷之向外翻起黑褐的。
是齊國樣式,上麵點點鮮,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。
棺中零落丟著一些隨葬品,多是銀梳胭脂等。魏忌一樣一樣看去,在子雙腳和棺木中間,看到一件紅的。
那件服被疊放整齊,像是墓主人心之。
魏忌手把它拿出來,抖著緩緩展開。
白的領紅的裳,邊綴著呈北鬥七星狀排列的細碎東珠。
那一年薑禾坐在他對麵手談得勝時,就穿著這件服。
那一年他背著薑禾離開,漫天大雪中幾乎迷路時,穿著這件服。
那一年他初識滋味,麵前的小姑娘巧笑倩兮時,穿著這件服。
一別三年,再見紅裳。
紅裳鮮豔,人隔。
魏忌淚流滿麵扶住棺木,幾乎站立不住。
小禾,小禾!
他突然上前幾步,用手去推厚重的棺木板。再推開一尺,他就能看到的樣子。
“公子,我們來推。”
下屬的聲音響起,卻突然驚停了魏忌的作。
“不。”他開口道。
不,不要。
他不要看如今的臉。
他記得薑禾明亮的眼睛,記得凝神時微蹙的眉,記得大笑時的酒窩,記得正骨時忍住眼淚的樣子。
皎若朗月、灼若芙蓉、潤玉、氣若幽蘭。
不是現在這樣,躺在棺木之中,森然可怖、濁氣蔓延。
魏忌退後一步。
他懷抱那件紅,向墓外走去。
部下在他後重
新封棺,重新覆土,重新壘起墳塋。
魏忌覺得命運張開盆大口,正一點點把他吞噬。
哪怕他威名遠揚,哪怕他門客三千,哪怕他斡旋得當止戰休戰。
可失去了小禾,他便一無所有。
無盡的黑夜在他眼前鋪開,魏忌栽倒在地,昏厥過去。
鑽院落的風被照壁阻擋,輕地掀起地麵塵埃,打了個旋兒不見了。
韋彰德居住的相國府,雖然供養的門客尚未離去,但才短短十日,來拜訪的同僚已經了很多。
特別是昨日趙政警告說若再敢有人為他求,笞刑兩百後,便沒有員敢來了。
外麵都傳止宮大火跟韋彰德的兒韋南絮有關,說韋南絮因生恨,想要一把火燒死王後。
有門客勸說韋彰德,應該死韋南絮避禍。
但他不舍得。
老來得,嗬護異常,況且他的兒是無辜的。
韋彰德要把這件事理妥當,到時候他依舊是大雍的相國,他的兒沉冤昭雪,依舊是大雍才貌無雙的貴。
韋彰德嚴家眷外出,合家老小都困在府。
門客們大多數都沒有用武之地,好在這裏麵有幾個他信得過的。
這日傍晚,終於有人前來回稟。
“打聽清楚了,國君大婚前,齊國使團曾遇刺。那刺客被衛尉軍統帥蘇渝嚴刑拷打,招出長安君趙蛟府上楚國歌姬指使。歌姬已死,刺客被蘇渝放了。”
“是餌。”韋彰德道。
那刺客是餌,要看看指使者
是否會中計。
門客點頭:“可餌在都城外的館驛被毒殺,用的毒藥,是醉歿。”
醉歿?
韋彰德抬起頭,神震驚。
原來從那時起,他們相府便在被人栽贓了。
毒藥難配,但相國府上曾有一位門客擅長辨毒製毒,為炫耀能耐,公然配置了這味毒藥。
事後韋彰德把該門客驅走,但顯然天下人都會認定,他府上便有毒藥醉歿。
韋彰德起踱步,眼角寒星點點。
門客不敢說話,等著他的決定。
相府已在生死存亡之時。
終於,當夜幕降臨,天被緞般的黑夜遮住,韋彰德走到屋門前,停步冷笑。
“姬蠻,”他的聲音有些難過,“若非本相栽培推舉,你怎麽可能遇到先王,為一國太後呢?我隻有這一個兒,你有兩個兒子,怎麽選,你說了算。”
韋彰德回過頭去,看向跪坐在地的門客。
“去,”他低聲道,“給趙蛟一個殺死趙政的機會。”
給他一個機會。
這是最大的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