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輕人越笑越僵，因為獨有他自己的笑聲，余下沒有一人附和。他察到四周詭異寂靜下來，一眾仆從個個兇煞地好似牛頭馬面瞧著他。然而最人不寒而栗的，卻還是立在他們前的崔相。

他并沒有發火，在那串佛珠上沉沉凝視半晌，面容已然遍布霾。抬了抬手，指示邊的人收下，卻連一句道謝的場面話都沒有吐，好似愿意收下已經是格外的賞賜。

那位年輕人竟也不覺得有什麼，送禮的反而如釋重負，連連道謝告退。

奴仆恭敬問道：“大人，可要留下?”

“給我，我拿進去。”他頗為厭惡地握著那個盒子，驅散仆從，獨自步宅邸間自建的那間佛堂。

佛堂之莊嚴比天下香火最鼎盛的寺廟還要略勝一籌。巨大的佛像垂眸，悲憫俯視人間。

然而另一側，同祂相對齊高的卻是一座璀璨奪目的山。珍寶由全國各地進獻賄而來，滿滿堆積了半個佛堂之多，南海珍珠、舊朝金石，一字難求的名家之作，在這里卻和碎石瓦礫無異，只被暴地扔在地上。

一側是蓮花座上寶相莊嚴，一側卻是人間窮奢極，恰如嗜殺相一心向善這件事本似的荒誕可笑。

崔凈空將黃花梨佛珠放上佛案，繼而跪在團之上，合起手掌，略牽起角，話語虔誠，語氣嘲諷道：“求佛祖憐憫。”

夜翻涌而來，下弦月倒掛于檐角，男人靜靜跪在佛像前，不言不語，好似了另一座神像。無邊的寂靜中，他的手指忽地微了一下，如同引發山洪的一塊碎石，崔凈空整個人就像一張被攥皺爛的紙，肢猛地痙攣起來。

佛祖沒有憐憫他。馮玉貞沒法形容所看到的畫面，驚駭到止不住后退了一步，才發覺自己是在夢里，眼前的男子幾乎了一個不辨五的人。

他明明著華，周奇珍異寶環繞，現下卻失去所有尊嚴，萬分卑微仰臥在地上，狼狽地大口大口氣。

關節極為吊詭地扭曲著，好似每個孔都好像在往外滲，濡衫，暗紅粘稠的泊匯聚在他下，倒映出佛像悲憫的神。

這場凌遲足足持續了三天三夜。

第四天，崔凈空也沒能自己爬出來。奴仆實在等不及，著恐懼推開門，這才將面目全非的崔相抬出來。男人閉著眼，不知生死，了無聲息。

馮玉貞驚醒。這是很普通的一個夜晚，月落星沉，天還沒亮，額上不知不覺冒出細的冷汗，手向旁邊一，這才對方的被褥發覺已是一片冰涼，不知道走了多久。

同一塊睡的崔凈空，半夜卻不在邊。披上外衫，馮玉貞走到門口，見門外當值的團圓，問：“可有看見空哥兒去哪兒了?”

“回夫人的話，老爺走前只同奴婢說，莫要打擾夫人歇息。”

馮玉貞勸團圓不必站守，回去睡覺，自己則沒有毫困意，只扶著門框，迎面微風吹拂在面頰上，心緒卻無法平復。

思索萬千：話本只截止到崔凈空位極人臣，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，難不他短短五年后便油盡燈枯，就此英年早逝?

天邊泛起魚肚白，馮玉貞才等回姍姍歸來的青年。崔凈空見是站在門邊，腳下只頓了頓，很快不聲走來。

眼睛往下一掃，蹙起眉，他第一句話也并非對解釋行蹤，而是略帶指責道：“怎麼腳下來了?丫鬟呢?”

馮玉貞這才發覺那時起的急，竟然忘了穿鞋。坐在床沿，兩臂撐著床，前的青年半跪在地上。

一對冰涼的、小巧的足尖在他的窩上，發燙的掌心一把捂住人的大半腳面，拿帕子細致拭足底沾上的灰塵。

有些怕，止不住將腳往回，上輕聲問他：“空哥兒，你方才去哪兒了?”

“周大人派人喚我，半夜奔赴里正家中一趟。”

崔凈空神態自若，他溫聲讓寡嫂踩在自己衫上，在他口一點一點將腳上水漬蹭干，再放進被子里。

理完了這檔子事，他起將衫下，淡淡道：“事發突然，未來得及告知，嫂嫂擔心了。”

床板一沉，青年爬上床，夾雜著涼意的就要下，馮玉貞沒這個心思，偏頭躲開，疑道：“居然這麼著急嗎?”

“周大人對我有知遇之恩，秋闈助我良多，到時去往京城參加會試，也要有賴于他提攜。”

這位伯樂周大人從未在話本里出現過，馮玉貞焦慮于這種改變，不自覺問出來：“空哥兒，可否同我講一講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麼事?可是涉及什麼……?”

可是涉及什麼人命司?

一直以來，哪怕多次頸纏綿過，二人之間還是心照不宣著保留一些。以往只有崔凈空一人三番四次打探，馮玉貞躲閃不及，這還是頭一回主及。

不知道是該詫異于寡嫂的敏，還是欣喜對自己本的深知，崔凈空低笑一聲：“不過都是些文書與人走。倒是嫂嫂，你在擔憂什麼?”

“我……”

我恐你殺人，畏你沉迷殺戮，遭漫天神佛所厭棄，落得夢里痛苦至極、不得善終的凄然下場。

可這話偏偏馮玉貞最是說不得。這一世以來，崔凈空手上沾的，背上所擔的十分罪孽，其中八分都要歸結于。倘若說崔凈空是惡徒，那便是不折不扣的共犯，理應一同伏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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