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不在意他們如何議論我,你也不必替我鳴不平。我自有我的路要趕,若是旁人說一句我便停下來辯解,我還走什麼呢?”
說完這話,就轉進了旅舍。唐鳴鶴呆呆地看著,看抬手將鬢間碎發攏到耳后,上樓的背影如此孤單。他覺得金小姐似乎是在一個人走一條只有自己能走的路,這路上全無同伴。
“做好人是需要運氣的,我沒這個運氣。”
他腦子里想著這句話回了靈堂,母親流著淚罵他。他愣了很久,忽然朝他母親吼了一聲。唐母錯愕,隨即悻悻閉上,看他的眼神瞬間變得不同了。
年底的時候,唐鳴鶴的母親改嫁給一個華人水果商,母子二人跟著對方,搬到了Bendigo。
走的那天盧蓬和舞獅隊的師兄弟來送他,他們竟湊錢買下了那只獅頭讓他帶走。臨走時見金紅玫站在旅社門口,唐鳴鶴便說,金小姐,我們一同拍個合照吧。
他母親驚愕,但不敢說話,只憤憤站在一旁等著。唐鳴鶴出唐人街照相館的攝像師為他們拍合照,留了新家地址,讓他將底片和照片一同寄過去。
然后他就拎著那團火離開了,火上綴著玉珠子,那是他和金小姐最后的淵源。
繼父的水果鋪很大,但他不舍得雇傭工人,唐鳴鶴便了他的工人。繼父還有個兒,比他小四歲,見他第一眼就喜歡他,賴上他,他哥哥,把他得心。夜深人靜的時候,他著手上搬水果箱搬出的老繭,也會想起唐人街的那個新年。
那天他如此風,他與盧蓬是最年輕的獅王,站上高樁時,會當凌絕頂,一覽眾山小。
他只是沒料到,那是他人生最后的高樁。
唐鳴鶴沒再回過墨爾本,他被生活得不過氣。到Bendigo的第四年,唐母染病,半夜小腹痛極,繼父卻貪覺,說天亮再送去醫院。天亮的時候,死了。
和四年前一樣,拉起白布,又是一場葬禮。唐鳴鶴夜里陪著棺材也覺得荒誕。他母親的一生這樣可憐,從頭到尾都在苦海里掙扎,總希別人來渡離開苦海,沒想到最終死在了渡船上。
他繼續管水果檔,直到有一天,繼父說他要回國。唐鳴鶴這才知道,這男人在國本就有一對妻兒。他賣了鋪面換一筆錢錦回鄉,把私生的兒留給唐鳴鶴。
獅頭落了灰,他也沒力氣舞了。小丫頭片子,要吃要喝要上學,他白天在外面什麼都做,晚上回家替別人養兒,心里也就記掛著這個妹妹。好不容易養到16歲,被街區一幫不正經的混小子帶出玩,然后再沒回家。
唐鳴鶴等了大半個月,等來一,和警局不清不楚的解釋。后來臭名昭著的白澳政策那年尚未廢除,唐鳴鶴等不到法律公平的判決,于是自己去做了公平的劊子手。沒死人,但那天帶他妹妹出門的人,后半輩子都不會太好過。
只是他也進監獄了。
鐵門關上的時候,唐鳴鶴忽然明白了金小姐的那句話。“做好人是需要運氣的,我沒這個運氣。”
原來他也沒這個運氣。
午夜夢回的時候他會想起那個春節,他和盧蓬跳上高樁舞獅,意氣風發,獅頭上燒出一抹碧綠的玉。他靠這個夢撐了三年,終于撐到了刑滿出獄。鐵門打開的時候,門外站了個男人,是他的獅尾盧蓬。
他把他接回去,也和他說了很多唐人街的舊事。他說自己現在學了電工的手藝,唐鳴鶴要是不怕電,也能來學工。二十郎當歲,大把時間從頭開始,有什麼好怕?
唐鳴鶴睜著眼看了很久的房梁,低聲說,好。
盧鵬也搬來了Bendigo,他吃住都在盧鵬家里,盧家人沒有嫌棄他。唐鳴鶴一心一意地學電工,勤勞肯干,踏實可靠,直到有天盧鵬黑著臉,見他就是一頓臭罵。
“你哪里好了?你哪里好了?”盧鵬百思不得其解。
唐鳴鶴頭——他已經不是小頭了,神一個后生,材瘦,長得也俊俏,一雙眼睛尤其明亮。盧鵬狠狠看他半天,啐了一聲,說:“我妹看上你了!”
盧鵬的妹妹盧青。他離開唐人街那年,盧青還是個拖著鼻涕的黃丫頭,如今也是亭亭玉立。降臨得猝不及防,唐鳴鶴忐忑不安:他也有做好人的運氣了?
學工三年,唐鳴鶴出師了,和盧鵬合伙開了店。Bendigo的華人電工,白人收費高,他們在當地華人圈很快做出口碑。盈利的第一年,唐鳴鶴和盧青登記結婚,盧鵬看他哪都不順眼,橫豎配不上自己寶貝妹妹。
“我還沒結婚呢,”盧鵬憤憤道,“我什麼時候能討老婆啊?我不會要一條打到死吧?”
盧青說:“哥,你別說這話,不吉利。”
的確是不吉利的。唐鳴鶴結婚第二年,盧鵬給一戶新房修理電路,電亡,當真是打到死。
獅尾沒了,只剩獅頭。唐鳴鶴安了盧家父母和妻子,自己辦了葬禮。
他怎麼辦葬禮這樣練呢?
盧鵬的葬禮辦完,唐鳴鶴覺得自己緒開始出問題。他控制不住對妻子發火,控制不住和客人吵架,開始買醉,也開始晚回家。盧青以淚洗面,他覺出問題,去看醫生。
那時澳洲還沒有華人醫生,他著蹩腳英語去和那個和藹的白人心理醫生流,對方用鋼筆在紙上寫了一串長長的單詞。他回家翻著字典查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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