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里河,啟云大軍扎營之地。中心大帳,一名清雋儒雅的男子以極不適合他氣質的姿勢坐在矮塌前的地毯上。男子雙修長,微微曲起,手肘抵在膝蓋上,手撐著頭,冰灰的眸子斂去了深沉,有些空和憂傷。他定定著前矮塌上鋪著的一條珍貴無比的白狐毯。
那是用數十只的白狐皮織的毯子,如雪,從數百只里挑出來的,完全一致,分毫不差。皮有如新生嬰兒的和發,令人一難忘。毯上面繡有蓮花圖案,以同樣的白,圣潔而妖嬈的姿態于這張毯子上盛大鋪開,卻而不現。毯子一角從矮塌上輕輕垂下,延到大紅的地毯之上,潔白的在名貴的夜明珠的照耀下散發著和卻慘白如紙般的芒,讓人著,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人來,無法自控。
他手,去那條毯子,很小心的姿態。修長的手指緩緩著凈白的狐,一得仿佛要溢出水來的覺在心底滋生,以不可阻擋之勢急速的蔓延開來。而那埋藏在心底的好記憶,一如昨日般清晰。
“容兒,你冷嗎?這毯子是昨日父皇賞的,送給容兒你吧。”僻靜的亭子里,他捧著一條天青的薄毯,遞到軀單薄的面前。
眼微微一亮,抬手著那質地的毯子,神一陣恍惚,眸底過一復雜的緒,喃喃道:“好漂亮。”
他含笑,將毯子往面前又遞了幾分,卻突然回手,扭過頭去,垂眸低聲道:“謝謝你,但是,我不需要。”
他詫異,“為何?容兒不喜歡?”
回眸微笑道:“喜歡,但它不屬于我。”
“既然送給你,那它就屬于你了。”他拉過被凍紅的小手,將毯子放到手上。
“喲!這不是六皇弟嗎?!父皇好不容易賞你一回,雖然是我們幾個挑剩下的,但好歹也是父皇的賞賜,你就這麼把它送給一個小宮,若是被父皇知道了,以后,怕是想撿別人挑剩的也撿不著了。哈哈哈。”被一群奴才擁著的一名穿華服的男子朝這邊走來,一邊走著一邊趾高氣昂的對他大加嘲弄。
微微一愣,繼而低著頭下跪行禮,故意變嗓音道:“奴婢見過二皇子。”
他回頭,朝男子微行一禮,溫和笑道:“讓二皇兄見笑了,容齊自是不及幾位皇兄得父皇寵,而我也無意與皇兄們一爭長短,相信二皇兄不會拿這等無聊小事去惹父皇厭煩吧。”
二皇子昂著頭,一臉倨傲,不屑道:“你就是想爭也得有資格才行,要怪就怪你那吃齋念佛不中用的母親太不爭氣。”二皇子邁著八字步上前,拿起手中的毯子,掂了掂,抖散了,往后一扔,“這個拿去給白貍當墊子正合適,六皇弟你不會介意吧?”
倏然抬頭,似是想搶回那條毯子,他連忙擋在前面,不讓的容被他那囂張的皇兄看到。他著二皇子后的奴才將他的毯子拿去包一只小狐貍,那狐貍純白,極,他卻心生厭惡。上笑道:“二皇兄覺得合適,那便是合適。哦,對了,我剛才過來的時候,似乎聽到大皇兄宮里的人說,父皇召了大皇兄一起用晚膳,說是晚膳過后,大皇兄還要陪父皇下棋。”
“什麼?”二皇子一聽,剛才的囂張態度頓時不見,“誰都知道我的棋藝比他強了許多,父皇為何召他不召我?”
“這個,二皇兄得問父皇才知道。”
“走。”
二皇子心煩躁,領著一干奴才疾步離去,臨走前將那條藍的毯子從白狐上一掀,像丟廢般的姿態隨手丟到亭下一個不大的湖里,揚長而去。
他看著湖中的毯子,目沉下,沒做聲。
卻二話不說,轉就奔下亭子,縱跳進湖里。他一驚,想阻止已經來不及。
冬日的湖水,冰冷刺骨,他看著子在湖水中費力的朝那毯子游去,心中涌上一說不清楚的陌生緒。平生第一次,他知道了原來他的東西也可以被人如此重視。走下亭臺,對游向岸邊的出手,握住纖細而冰冷的手指,著上岸后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軀,他忽然想,這一生,他想好好保護。
拉著到一個能避風的地方,嘆道:“不過是一條毯子,不值得你下湖撿它。更何況,它已經被畜生過了,不要也罷。”他說完就想拿過來,再扔掉。
卻不答應,兩手攢住,低頭道:“不行,你說了,這個送給我了,它是屬于我的。”
他說:“我以后送你一條更好的。”
“不。我就要這個。”垂下眼,目中有淺淺的悲傷浮現,道:“我已經不記得有多年沒人送過我禮了,好像是八年,又好像是十年。謝謝你,六皇子。”
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表,每次見他都會笑,不管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開心,從來都只會笑。就像他一樣,清和的笑容不離角,心中的苦卻無人知道。他看著低垂的眼睫,那麗的瞳眸里浮現的一層淺淺薄霧,心間一疼,不自覺就攬過被湖水浸的子,那樣小,那樣單薄。
“不要我什麼皇子,就我的名字。以后,我一定會送你一條天下間獨一無二的毯子,到那時,沒人再敢從你手中奪走!”
那時候,他以為,真的只是一個普通而又特別的宮。
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,但不管過了多久,依然無法從他心頭淡去,可卻早已忘得一干二凈。他們之間的一切,在面前,仿如過眼云煙,沒有留下半點痕跡。如今,這用數百只白狐中挑出的一致的狐皮織獨一無二的毯子,再放到面前,可會多看上一眼?
“皇上,該服藥了。”太監小旬子端著一碗藥進了大帳,雙手捧著恭敬遞到啟云帝面前。
啟云帝緩緩回,眼角掃過那致瓷碗里黑乎乎的藥,清雋的眉微微蹙起,眸底閃過一抹深痛惡絕。
小旬子暗暗嘆一口氣,再往他面前遞了遞,笑著道:“皇上,您又在想念公主了?左將軍出兵已有兩個時辰,這會兒該進城了。皇上您很快就能見到公主了。”
啟云帝端過藥碗,像往常一樣,習慣在喝到一半的時候頓上一頓,著的苦味流轉在齒之間,逐漸的漫心肺。他眉頭輕擰,將剩下的半碗飲盡,漱了口,抬頭,神晦暗不明。
是的,很快便能見到
。
“皇上,皇上!”一名侍衛慌慌張張就要沖進大帳,小旬子連忙上前攔住,訓斥道:“何事如此慌張?”
那人止住腳步,撲通一聲跪在大帳門口,面悲然頹喪。
啟云帝頭也不抬,淡淡道:“何事?”
那人一頭磕到底,悲聲道:“啟稟皇上,我們的計劃敗,左將軍帶去的十萬大軍,全……全軍覆沒。”
啟云帝著毯子的手驀地一僵,低垂的眸子冰灰轉而深沉,卻不曾回頭,只小旬子大驚,睜大眼睛問道:“怎麼會敗?是誰走了消息?”
那侍衛聲回道:“小人……不知。”
小旬子心下一沉,轉頭去仍坐在紅地毯上姿勢不曾變過的帝王,只見他眉頭微微蹙起,略顯蒼白的帶著一種病態中的優雅,輕輕抿著,半響都沒出聲。
門外的侍衛頭也不敢抬,小旬子亦是沉默著不語。過了得有半刻鐘,啟云帝面無波,似嘆息般的輕聲問道:“皇妹進城了?”
侍衛驚詫抬頭,他還沒敢說呢,皇上怎麼就知道了?愣愣地點了點頭,將探子從烏城探來的消息一一稟報。
啟云帝靜靜聽著,不發一言。
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,不費一兵一卒,如此輕易的滅了他十萬人馬!
“皇上……”小旬子見他面如此平靜,不由擔憂喚了一聲。那是十萬人啊!就這樣沒了,皇上怎會無于衷呢?
啟云帝微微揚了揚,出一優雅的笑容,道:“這只是開始!”
對門口擺了擺手,小旬子忙讓那侍衛退下,方才上前又喚了一聲,卻被啟云帝制止。
啟云帝面容如常,深沉之中看不出半點緒波,只眸底神偶爾劃過一幾不可見的悲哀和無奈。他目輕垂,手下的毯,白在眼中擴散,他看著看著,就仿佛看到了那子的滿頭白發。
他忽然問道:“小旬子,你說,皇妹見到這條毯子,會喜歡嗎?”
小旬子忙拉出一個笑臉,回道:“皇上親自狩獵,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得了這麼一條毯子,珍貴自不用說,單是這份心思啊,公主就一定會喜歡!”他說完心里在想,即使沒有這麼多的心思,單就這樣一條麗又珍貴的毯子,若是送給后宮里的哪位娘娘,那娘娘非得高興地幾宿睡不著覺不可。
啟云帝微微笑了,那笑容停在角,無法融冰灰的眼眸。他自嘲道:“你說的是從前的,如今的皇妹,只怕是……朕將整個天下捧到面前,也不及南帝回頭看一眼。”
小旬子忙道:“公主只是暫時忘記了您和的過去,等想起來了,皇上在公主心中的位置,仍然沒人可以代替。”
是嗎?啟云帝在心里這樣問自己。曾經他也以為是,但如今,他卻再也無法確定。他撐著子站起來,轉著大帳之外那隨風而起的黃土沙塵,命令道:“傳令下去,明日一早,全軍出發。”
翌日,早晨。
春末夏初的晨才剛剛頭,過灰的云層傾灑在這片充滿腥的大地。
啟云大軍再次兵臨城下,二十萬兵馬,分攻東、南、西三大城門。東、西二門各三萬人,其余十四萬大軍聚集南門城下,整齊列陣,預備攻城。而南門守城的四萬多人均被分派于東、西二門,此時的南門城墻之上,沒有一兵一卒,只有一名絕子。
羅紗廣袖,飄然若仙,銀發如雪,飛舞輕揚。額間一朵紅蓮花鈿,金描邊,在晨照耀下折出圣潔而妖冶的芒,襯著那清麗俗的面容,如仙飄逸的姿,讓人一眼去,便如失了心魂般移不開眼。
城下將士抬頭仰,怔愣和疑的目中更出心底的驚艷。
漫夭孤一人,婷然玉立在城墻的邊緣,目往城下一掃,仿若睥睨世間的姿態,淡漠而清冷。
十四萬大軍,黑的一片,陣勢恢弘無比。皺了皺眉,竟不見啟云帝的影子。微微抬眸四顧,瞥見百丈開外有一天然石臺,渾然大氣,寬闊結實。上面不知何時停了一座孤輦,紅木架,鑲金頂,一簾黃幔斜斜起,搭在左側架子上。轎輦周圍無人,里面線晦暗,相隔距離又遠,看不出轎中究竟有人沒人?
“榮韜奉皇上之命,迎接公主回國省親,還請公主打開城門。”敵軍為首的是一名年輕的將軍,對說話時拱一拱手,卻并未下馬。他見城墻上雖只有漫夭一人,但也不敢輕舉妄,以免像左將軍一樣,中了的計。
漫夭冷眼著城下十數萬兵馬,面鎮定一如平常。微微勾,著遠的轎輦,淡淡嘲弄道:“如此大的陣仗,原來是為接我!皇兄這般厚,容樂心中好生慚愧。本應隨你們回去,怎奈容樂有孕在,不宜長途跋涉,還請將軍代為回稟,請皇兄諒解。”
榮韜面有些難看,回道:“此話還是公主當面向皇上稟報的好。倘若公主不愿走城門,那……臣只好讓他們上城墻接您下來。”說罷就要揚手發進攻。
漫夭笑道:“榮將軍急什麼?”
榮韜道:“臣有皇命在,迎接公主回朝,勢在必行,還公主諒!”
“哦?”凝眸一笑,笑容璨如朝霞,口中吐出的字句,卻是低沉而冰冷:“那不知……皇兄要你迎接的,是活人呢?還是死人?”
榮韜一怔,皺眉回道:“皇上……未曾代。不過,以公主之尊,除非萬不得已,否則,臣絕不想傷到公主玉。”他說話時,多半看著自己的手或者地面,偶爾抬頭,也是避過那張絕到令人窒息的容,尤其是那雙眼,明澈清,慧深藏,一旦對上,他便覺得仿佛自己的靈魂都能被那雙眼睛一眼看穿。
漫夭偏偏就盯著他的眼睛看,一眨都不眨,語帶無奈道:“既如此,那好吧。我可以跟你們走,但我有一個請求。”
“公主請講。”
漫夭道:“我跟你們走,你們不準再攻城。”
“這……”榮韜稍稍猶豫,皇上沒有說,如果公主同意,他應該怎麼做,是繼續攻城?還是撤軍回營?他微微思量后,說道:“公主先下來再說。”
面對他這明顯敷衍的回答,漫夭也不惱,面上依舊帶著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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