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這個時候,章月回都會消失七天。
滿門抄斬的時候,他逃出了京城,沒能為家人收。
他有一個妹妹,出事那年才七歲大,團子一般的白玉小人兒,就喜歡黏著他,哥哥哥哥地滿院喊。妹妹是死在大牢裏,聽說是被姨娘喂了毒藥。
家中男人斬首,眷們都要被投教坊司,淪為奴,姨娘覺得如此餘生,還不如重新投胎。
如果妹妹能活著,他現在一定有能力把救出來,可他也無法責怪姨娘當時的決定。做決定的人隻會更痛苦。
這種愧疚折磨了他很多年。
他不知道為什麽,他的家人也從不托夢來找他。為什麽沒人來告訴他,他們的骨被棄在哪個荒郊野嶺,給他一個做孝子的機會。
是不是在他家人心裏,他永遠是指不上的那一個?
有些事,他再也得不到答案。
他隻能遍尋高僧,為家人立牌位,塑寶塔,在佛前誦千萬遍經文,願他們的亡魂不要在這世間遊,早日過黃泉,轉世投胎。
年年如此,竟了章月回的一個習慣。
然而心深,他知道這些麵、排場,都隻是亡羊補牢。這更像是他送給自己的一劑安藥,每年這個時候,他才能和那些牌位上的名字有一個近乎荒誕的重聚。
他是無家的孤魂,無人能超度他。
不……曾經也是有過的。
但他舍了那個家,走了一條離經叛道的路。他心裏對這個世界都有恨,那恨意著他往前走。而那個被他舍棄的人,仿佛人間蒸發,沒有給他任何彌補的機會。
往年他從來不許願。
他天生桀驁,他想做的事,逆著天也會去做,他不需要天助。可此刻他終於察覺到了一無力。
他跪在佛像前,許了一個願。
願是找到。
不知道跪了多久,他起離開大殿,竟見住持和尚不知何時站在外麵,合十揖了一禮。
大和尚著他,眉目中似有悲憫。
他道:“世上最公平的就是因果。錯差,便是施主要的苦果。”
章月回錯愕,錯差?可是他錯過了什麽?
其中玄機,他尚不能參破,但有種不安,在他膛的泛起漣漪。
——
謝卻山前些日子已經回到了雪塢,上的傷口熬過了最危險的時期,慢慢愈合。
長新的時候,總是有些,也不能去撓,時常讓人坐立不安,像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,傷口的存在。
他有時很難辨別,讓他抓心撓肝的究竟是造這個傷口的人,還是這個傷口。
但他並沒有其影響,該謀算的事還是繼續謀算,波瀾不驚。
秉燭司接下來所有的計劃無非是一個方向——瓦解岐人在瀝都府的兵力,才能萬無一失地送陵安王南下。
宋牧川幫岐人造船,大量的人力力都會經他的手,這裏頭的貓膩多著,而謝卻山也不需要有太多的行,為他打掩護便可。
謝卻山本以為按照宋牧川往常溫吞儒雅的文士格,做事風格應該是徐徐圖之,沒想到他一上任就相當激進,聲東擊西送謝鑄、炸山護禹城軍金蟬殼,這幾件事都完得十分驚心魄。
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,心深,謝卻山是高興的,先前他低估了宋牧川,他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可靠又強大的戰友。但連他這樣的老賭徒,有時也不免為宋牧川提心吊膽,生怕他太冒進而出馬腳。
好在這段時間都還算平靜。
直到歸來堂忽然設宴邀請他。
……
花朝閣經過幾日的冷清之後又歌舞升平起來,二三樓的雅間都是宴客場所,但領路的小廝並沒有帶謝卻山上去,而是步履不停,一路帶著他往閣中深走。
了酒窖,又打開最深一扇厚重的玄鐵門,門後出一條堅固森的地道。
很快便有人持著一盞燭火出來迎接,是章月回邊的下屬。
駱辭拱手行禮,恭敬道:“卻山公子,歸來堂近日抓了一個秉燭司黨人,由於份特殊,特意請您來認一認。”
謝卻山的心已經懸起了幾分,他不這是什麽招數。抓了哪個秉燭司的,他為何都沒聽說過?他警惕地跟著駱辭,下意識觀察左右,察覺這是一個守備森嚴的地牢。
駱辭推開一扇小小的門,門是一間孤室,牆上開了一道暗窗,可以看到另一邊。
他忽然有種直覺,那扇窗後有著他絕對不想見到的場景。他的作頓了頓,故作漫不經心地問:“你們東家呢?”
“東家這些日子不便見客,他的意思,由我轉達給大人也是一樣的。東家說,為表達歉意,今日的報都是免費的。”
駱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,邀請謝卻山去那扇暗窗上看。
狩獵的本能讓謝卻山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對方的獵,他大可以轉就走,不陷阱,但某種奇怪的應又促使他挪腳步,走到窗前。
然後他的目一下子被眼前的場景牢牢釘住了。
南被綁在老虎凳上,上縱橫著目驚心的鞭傷。不知被澆過多次冷水了,發上的汙和水跡黏在一起,一縷縷狼狽地遮住了臉。
此時行刑手在綁著的下加了一塊磚,繃得筆直的小幾乎要被反折上去。
懨懨垂著的頭一下子便被痛覺喚醒了,仰著頭張開,渾都在痙攣,像是有一口氣堵在間,上不去也下不來,疼痛讓幾近窒息,隻能發出一些喑啞的嗚鳴聲。
“這個秉燭司黨人,自稱是謝家的夫人,不知公子是否認得此人?”
謝卻山含著巨大殺氣的目掃在駱辭上,他幾乎放棄了理智思考,迅速扼住了他的脖子。
他布了那麽大一個局,差點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,隻是為了讓平安——他們怎麽敢!怎麽敢這樣對!宋牧川呢?!人給他就是這樣看著的?
“我謝家的人你也敢?!”
駱辭被扼住了咽,臉上煞白,但他的手迅速去牆上一條細繩,銅鈴聲登時一響,全副武裝的守衛湧了進來,嚴陣以待地堵在門口,呈對峙之勢。
但謝卻山毫都沒有鬆手的意思,此刻大概任何一個活靠近他,都會被他的怒意碾碎。
駱辭艱難地道:“公子不記得了嗎?……就是上元夜將您刺傷的秉燭司黨人,我們歸來堂……已將此人抓捕……公子……為何惱怒?”
為何惱怒?為何惱怒?為何惱怒?!
這個問句最終還是撕開了他的大腦,讓最後一理智闖了進來。
先前是他自己聲稱秉燭司黨人傷了他,而他從對方口中套出了禹城軍所在,死裏逃生回到瀝都府。
他不知道南到底是怎麽暴的,又在這樣的大刑上招供了什麽,但若歸來堂如此篤定就是在虎跪山中刺傷他的人,他就該視為敵人,才能把自己的謊圓上。
抿出這一層意思後,謝卻山立刻就意識到,歸來堂在用南試探他的立場。
關於他的立場,那是一個重磅,在岐人那裏,能賣到天價,又能將他置於死地。
他若表現得太在意,那就正中了歸來堂的圈套。他們請他來看這出戲,不就是為了讓他自陣腳嗎?
像是被狠狠地到了肋,心底的痛意彌漫至全,但他是個練的獵人,他絕不可能承認自己有肋,第一反應是立刻張開渾的刺,把自己包裹起來。
他本不懼後的刀槍,甚至不收斂麵上的怒意:“你們歸來堂是個什麽東西,發了一點戰爭財,還真把自己當人了,也敢來手我的事??”
而此刻,駱辭是真的有點不上氣了。
這是他第一次同謝卻山打道,先前他隻從別人口中聽說過這個人間修羅的鐵手腕,但他跟在章月回邊久了,事事都很如意,他大意了,並沒有多把謝卻山當回事。直到現在,他才意識到,這幾句他以為穩勝券的試探,能唬住那些道行淺的,在謝卻山這裏是一點都沒有用。
他甚至看不到他為了這個人出什麽慌或是痛楚之,他憤怒的似乎隻是歸來堂手了他的事。就算跟東家猜的那樣,他和那個人有什麽私,但是這一刻,他一定是毫不猶豫地就舍棄了。
這個人……決不允許自己站在被的位置上。
南也聽到了那個悉的聲音,哪怕意識已經痛到混沌,依然抬眼朝那個方向探索,便看到了他的臉。
像是有應似的,他亦看到了。目在瞬間的寂靜中匯。
久別卻不願重逢的這場對視。
心裏是酸了,可南卻沒有出半點哀求的神。臉上隻有麻木。
在他臉上看到了隔岸觀火的姿態。
正如所料,他並不會在意的生死。當清楚求不到他的憐憫時,就會乖乖把力氣收起來,放在更有用的事上。
比如克服疼痛。
又閉上了眼。
的失是一把把無形的匕首,又一次將他捅穿,但謝卻山迅速斂了神,目落回到駱辭上。
“去告訴你們那自作聰明的東家,驚春之變他死了全家,他想報複我,有本事就直接來殺我。”
謝卻山鬆了手,放開了駱辭。駱辭剛過氣來,卻覺肩胛上一陣劇痛。
竟是謝卻山隨手抄了一把掛在牆上的鉗子,快準狠地釘他的鎖骨,將他直接釘在牆上。
饒是駱辭再訓練有素,此刻都沒忍住慘呼一聲。
昏暗的影雕刻出謝卻山冷峻的廓:“至於這個人,我早就想殺了——你們誰有這個膽子,就來替我手。”
南分明聽清了他的話。
一字一句,直衝耳。
上很疼,但臉上竟浮起一個淒涼的笑意。
那兩次,就該在虎跪山中被他殺死,多活的這些時日,像是從老天爺手裏平白來的,所以老天爺要給一個巨大的懲罰。
謝卻山著心沒有向,拂袖轉。
他手無寸鐵,可外頭的守衛也隻敢持著劍朝他,沒人敢手攔他,就這麽生生讓出一條路來,讓他揚長而去。
見人走出了門,有守衛想上去解救駱辭,但謝卻山的腳步沉沉地停下來。
他回頭,語氣裏含著不怒自威的迫:“讓你們東家親自來救他的好狗,誰敢幫他一下,我殺了他。”
牆上搖曳的火把謝卻山的背影拉得漆黑細長。袖袍之下,他的拳頭卻已經握到指節發白。
他又何嚐不是在用狂怒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呢?
但他非常清楚,他對展出一一毫的關心,都會為他們傷害的武。在當下被的局勢裏,他隻能這麽做。
該做的防備,他早就做好了。他要南恨他、畏懼他,就是怕這一日的到來。在心裏,他是一個板上釘釘的惡人,歸來堂不可能從南口中問出關於他的蛛馬跡。
但是因他而罪的,他做不到袖手旁觀。他得保證自己在賭桌上,才能把贏回來。
他手裏雖然毫無籌碼,卻虛張聲勢,偽裝抓了一手好牌的樣子,希對手能而卻步,丟盔棄甲。
他得救,但他必須沉住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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