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海珠走到朱閱文的宅門外時,院中傳來鋼弦琴與馬頭琴合奏的樂聲。
鄭海珠推門而,樂聲戛然而止。
朱閱文訝然:“夫人怎地這個時辰來?”
“公務講完了,就早點下值。”
鄭海珠一面說,一面將目投向抱著馬頭琴的男子。
男子和朱閱文差不多的而立年紀,未穿長袍,涼衫和子是潔凈的淡青。
饒是他一副明人打扮,那過于扁平的面龐和細長的眼睛,還是與京師一帶的男子,明顯不太一樣。
墻角蹲著的一個小男孩,跑了過來,倚在青衫男子邊,與他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眼睛,盯著鄭海珠。
朱閱文忙介紹:“夫人,他扎那,就是我與夫人說過的蒙古樂師。這是他的娃兒。”
話音未落,扎那已經拉著兒子跪下來,要沖鄭海珠磕頭。
“不要跪,更不要磕頭,我這里沒有這樣的禮數,”鄭海珠說著,回示意保鏢頭子蔡掏褡褳出來,拿了一把上乘的銀角子,遞給小男孩,“給你買糖畫兒玩。”
小男孩雙掌一攤,十個指頭勾起,接過銀子。
鄭海珠記得很清楚,在察哈爾看過不止一回,奴隸的孩子,都是這樣接過主人的賞賜的。
鄭海珠掛上和藹的笑容,問孩子:“你什麼?”
“莫日。”孩子怯生生地說。
“哦,你們從前住在哪里?怎麼跟你阿爸到了京城呀?”
蒙古娃娃一臉懵懂,顯然沒聽懂這兩句有些復雜的漢話。
朱閱文知道鄭海珠素來疑心重。
有了穩定的床榻關系后,男子對子,已不像去歲剛打道時那樣畏懼。
他遂很自然地替代誠惶誠恐的蒙古父子倆,對鄭海珠道:“夫人講過,馬頭琴音特別,又指點我去京中黃教廟宇附近找找,果然就見到一些蒙古琴師。莫日,是琴藝最好的,我便請他過來,練練曲子。上次就稟報過,要將他引見給夫人,但夫人剛上任國務寺卿,我便打算下月再說。”
“哦,”鄭海珠仍是和悅,“蒙古的大小部落,牛一樣,你問過他是哪個部的了麼?”
朱閱文道:“問了,是原來朵三衛下的一個小部落,現下應是,喀爾喀。他們住的街坊,我也去問過坊長了,確實跟著商隊進來后,先給那黃教廟里打雜的。”
“他父子倆個,還不太聽得懂漢話麼?”
“是的。”
“無妨,奏起樂來,漢話和蒙語,就都用不著了。你新寫的曲子?我聽聽。”
鄭海珠在院里的椅子上坐了,將鋼弦琴與馬頭琴的合練聽完,沖莫日豎個大拇指,用當年出使察哈爾學來的散裝蒙古話,夸了他幾句。
又換回漢話,大咧咧對朱閱文道:“我過幾天就去關外,臘月前再回京。這次要走得遠些,去和羅剎人打道。他們已然躍過了西邊的兩條大河,眼見著就要把外喀爾喀也占了,我們大明,得趕和他們接上頭,看看要不要,忽悠他們,往東一道打韃子去。對了,羅剎人和泰西人一樣,也有不好樂,回頭我給你帶幾件來。”
朱閱文聽了,心里卻嘀咕,夫人一直是謹言慎行的子,此刻當著初次見面的外人,怎地話不。
這些話,除了頭一句和最后一句,他朱閱文也不懂啊。
還沒嘀咕完,鄭海珠果然話鋒一轉,直截了當道:“你讓他們父子先走吧,我和你待一會兒。”
朱閱文算著日子,曉得今日,鄭海珠是絕不會與他行房的,定是吃了晚膳就走。
他便去胡同口的飯館里了兩桌飯菜,一桌給前院守衛的蔡等人,一桌擺進廳。
飲了兩盅酒,朱閱文鼓起勇氣道:“夫人,是真的,不愿有個孩子,還是,只是瞧不上我?”
鄭海珠放下筷子,平靜地看著對方:“我對你沒有眷屬之。但我也不會和我瞧不上的男子有床笫之歡的。我就是,不喜歡孩子。”
朱閱文仍不死心:“娃娃在這宅子里,跟著我便好。不耽誤夫人給朝廷做大事。”
鄭海珠垂眸不語。
倘使沒有那個蒙古人上鉤,就要認真考慮,是否要結束與朱閱文之間的藉關系了。
并不確定,朱閱文是真的對自己了,還是,就像后世多丁克的男子,年紀上去后,又惦記回傳宗接代的事。
不論哪個原因,目下,都還不能拂袖而去。
需要朱閱文,作為對后金諜探的釣餌。雖然,也會努力保證釣餌的安全。
“我這樣的人,不能有肋,”鄭海珠抬起雙眼,誠摯地看著朱閱文,“你若希有骨,找到合適的子,自可安心家。我們止乎禮。你要在音律上有所就,一應給用,我不會斷。”
朱閱文低下頭,輕輕咬著,經年琴的修長手指,索著案幾邊緣的雕花。
頃,吐出一句:“是我冒犯夫人了。我太貪心。”
鄭海珠淺淺地抿,沒有猶豫地出手,覆上男子的手背,聲道:“沒什麼,人之常。”
朱閱文忽然目一深:“我不會離開夫人的。”
“好,我很高興。但你不是我養在籠子里的鸚鵡,你可以想飛就飛。”
朱閱文還要剖白,鄭海珠卻將溫和的神略收,問道:“扎那奇怪你與我的關系麼?”
“那倒不曾,他們蒙古人,這里簡單,”朱閱文指指自己的腦子,“扎那以為,我是你的家奴。”
鄭海珠站起來道:“我走了。記住,你也不是我的肋,便是圣上和貴妃跟前,我都是這麼說的。這樣對你,安妥些。”
天邊最后一晚霞去后,與鄭氏商號隔了幾條胡同的新宅中,許三從后門拐了進來。
“夫人今日見到那個蒙古探子了?”
“嗯,陳三妮已經跟了他一陣,說他的確,有些古怪,平日里,并不與其他蒙古人或者明人打道。”
許三道:“是啊,若是普通外來戶,哪有不和同鄉扎堆的。再看時辰先后,沒什麼不對。夫人吩咐,我傳信,棗花給韃子們吹風,然后黃教廟前就多了一堆蒙古人,一個琴藝這樣好,其他的拉琴都稀爛,這不和棗花出的主意一樣麼?所以朱先生請去的那個,應就是老酋或者皇太極派來的細了。”
鄭海珠點頭:“我會讓陳三妮一直盯著。”
“那往后,夫人再去朱先生,千萬小心些。”
“小心是應該的,但哪怕沒有棗花的提點,韃子也不會殺我。如今殺了我有何用?我又不是領兵的將軍。他們好不容易又埋個鉤子過來,要取的,自然是各種報,而非我的命。”
“唔,有道理。”許三了然。
“許三,你回遼東,設法知會棗花,讓盡管忽悠韃子,不是喂片,更要把他們往朝鮮會寧和羅剎人那里引。我們在京師,會盡量讓老酋的探子,喂回去的假報,印證棗花有先見之明。”
“是,夫人。”
“還有,多給棗花備幾個鴛鴦壺那樣的煙槍,不能真的吸片。”
“明白。”
許三走后,鄭海珠走到院中的一地月里。
任職國務寺卿前,就將商號托付給石月蘭、老秦和鄭芝龍了,自己搬出貨棧,另置宅邸。
新宅里,花二和陳三妮以婢的份出現,蔡他們則是明正大的家丁。
此刻,陳三妮走進來,見主人仰明月出笑容,不由好奇道:“夫人在笑什麼?”
“沒啥,在六部衙門做了一個月的,左看右看,大明傻不拉幾的文,還真不。”
陳三妮也樂了:“不瞞夫人,三妮也是跟了夫人后,才曉得,當的,有時候比我們鄉下人,還笨呢。”
言罷,折進屋去給鄭海珠鋪床。
棗花活著的事,陳三妮并不曉得。
鄭海珠不能告訴,自己舉頭月,是在和天上的吳邦德說:“你真是帶了一個好徒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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