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後白日漫長,酉時的天仍舊亮如白晝。
皇城腳下是最繁盛的地界,茶館裏說書先生驚堂木一落,淨是別聽不到的時新話本。往日裏說些才子佳人、怪傳說的,而近些天風向變了,歸究源,要追溯到麾遠大將軍趕在穀雨末兩天提前終結了邊陲戰役,平西北,除禍。
皇帝龍大悅,親自攜百於城門口相迎。那陣仗難得,惹得平頭百姓一片沸騰,連帶民風都變得彪悍起來,淨要聽些沙場點兵腥的段子。
帝都百年茶樓裏人頭攢,引來過路一小丫頭停下腳步,側耳細聽了片刻。
“椿杏!”前頭有人喊,小丫頭趕忙小跑跟上。
“小姐,裏頭在說書呢。”連說帶比畫,“正講到大將軍一隻手搭在敵人肩膀,另一隻手抓住那人部,使力一掰,就撕兩截來著!”
回喚小丫頭的子子骨小巧,藕荷襦襯得瓷白,眉宇間三分稚氣七分溫,是個會人多看兩眼的好模樣。撲哧一笑:“你當是掰鹹菜,那麽容易就斷兩截了。”
子手執一卷畫像,舉起卷軸輕敲丫鬟腦門兒:“快些走,頭一回見麵別遲了,平白遭人口舌。”
椿杏陡然喪氣起來,頗有些計較:“繆家公子樣貌平平,論家世也不過富商之子,一沒職二無爵位。”嘟嘟囔囔,“小姐這麽好,配給他可惜了。”
“不許說,我平日教你的都忘了?”子旋即板起一張臉,“財不外,方得始終,這挑選夫婿也是一樣的。”左右迅速瞄了瞄,掩小聲道,“太出挑了容易招小人,回頭連累我一道遭殃,好端端嫁個人把小命搭進去多虧呀。”一番話說得輕,卻振振有詞,“你家小姐長命短命,全看你將來的姑爺是不是條平庸安穩、能屈能的漢子!”
椿杏說不過,急得直跺腳:“那也不能太差勁了!”
“自然不好差太多。”
子笑瞇瞇地出兩手指,比出一小段空當:“比咱們家差上一截就夠了,往後不用擔心夫家欺辱,日子也不至於。”
門口的風拂過畫卷,吹起墨一角,輕輕掠過子邊彎起的一汪小梨窩。
這位兀自撥弄如意小算盤的是朝中五品郎中宋沛行之,姓宋名瑙,小字瑟瑟。
大概壞就壞在這起名上,打小什麽都好,偏子懦且孬,凡事都求一個穩妥無虞。今年恰逢及笄,是到定親婚嫁的時候了,四麵八方遞進來的適齡青年畫像跟雪花片似的,本人也格外上心,手一揮,定下三道準則。
世顯赫者不要,出類拔萃者不要,心氣高遠者不要。
嚴格參照以上條件,先篩去一撥人,餘下的裏麵再衡量一衡量,最終選出十來個比上不足卻比下有餘的,預備逐一見過。宋瑙信誓旦旦地說,必定能在清一資質平平的青年裏麵拔個最出挑的。
主仆二人走在繁鬧街巷,日頭西斜,閑聊聲緩緩沒這一片人間煙火之中。
“椿杏啊,你還是太淺了,不知庸碌有庸碌的好。”
小丫鬟頭一歪,做虛心狀:“什麽好?”
“譬如說,長壽。”宋瑙鏗鏘有力道,“千年王八萬年,但凡活得久的,哪一個顯山水了?”
椿杏噎住,好半天接不上話。
兩人越走越遠,年輕兒家的談笑落到後,片刻間消失在長街盡頭。
抵達約定地方,天邊層雲已經染上金的,亭臺裏邊坐著位公子,穿事先講好的藏青長衫,一眼看去十分好辨認。
宋瑙往前走了兩步,接著一個負手旋,又往回折返三步,作宛如行雲流水。
要論姿矯健,擅逃竄,椿杏必然是不如主子道行深,一個沒提防便撞過去,正暈暈乎乎的,隻聽宋瑙端著腔調嚴肅的嗓音問道:“這人怎麽跟畫像上不太一樣?”
大約是口吻過於凝重,椿杏一下慌了神,右向後撤退一步,做出隨時跑路的架勢。到底是服侍宋瑙許多年,別的沒學會,危急時刻先邁哪條最容易逃跑絕對是門兒清。
宋瑙兩手捉住的肩頭,使勁搖晃:“你快去幫我看一眼,別是風大糊眼,我怎麽瞧他要比畫像好看恁多?”
聞言,椿杏鬆了口氣。一向聽話,踮起腳做賊似的往遠瞄,登時也有些傻眼。
撇去相貌不談,是板就比畫中拔幹不,隨手一斟茶的作都出一別家貴公子沒有的氣度。這人不能用好看來形容,說是飄逸朗更合適,也許是屋及烏,連帶他後的侍從都比一般小廝順眼得多。
“隻見過把人往好裏畫,還沒見過這麽抹黑自己的。”
此時主仆倆正蹲在小道邊上,自以為很蔽地頭接耳。
不遠的亭臺裏,侍從微微皺眉,踏前一步輕聲問:“爺?”
男人淡淡一擺手。他抬眼過去,見到背對他的小姑娘手肘撐在膝頭,掌托腮,一小團蹲那兒,不知道在苦思冥想些什麽,須臾右手突然握拳,朝左掌心用力一擊打,呈恍然大悟狀。他忍不住笑了一下,眼底漸漸浮上饒有興致的。
“他必定是個行事低調謹慎的人,與我一樣,縱有十分的才貌,平日裏也隻肯出五分來!”宋瑙終於想出個說辭,拿來解釋椿杏適才的疑。
小丫鬟瞬間被說服,兩人一拍即合,站起撣了撣灰塵,一起朝亭臺走去。
待到極近的距離,宋瑙又一愣,前麵是看不比當下看得真切,此時才發覺這人五廓分明,線條俊朗,尤其一雙眸子生得很好,隻是目總顯銳利,哪怕他分明沒帶什麽緒地朝這兒一瞥,宋瑙便雙發,沒由來地就想跪地求饒。
故而站在臺階下,本能地頓了頓步子,甚至又想拔離開。但還沒有行,椿杏腳下剎不住,已經先一步邁亭子。
宋瑙攥畫像,稍一遲疑,最後也踏階而上。
“繆公子。”
宋瑙禮節地喚了一聲,然後坐到對麵石凳上。
男人未應聲,隻挑眉看一眼。
想來都怪這一眼,以至於原先對鏡揣過許多次的如何開場、怎樣應答,乃至攀談中的起承轉合,宋瑙一下子全記不起來,思緒紛紛的,張口就問:“您將來預備納幾房侍妾?”
話一出口,椿杏也為之一震,按原計劃,這該是聊到漸佳境之後才佯裝不經意拋出來的問題。
宋瑙避開椿杏驚詫的眼神,盡管心已方寸大,但麵上仍不聲,死死端住大家閨秀的架子。
男人終於笑出聲,食指落在桌沿,輕叩兩下:“這個,不好說。”寥寥幾個字,像從腔裏頭往外發出去的,渾厚卻通,“不知姑娘怎麽想?”
這話頭已起,宋瑙心一橫,索接下去:“我以為納幾房都是其次,主要這納妾,當以人品高貴優先。”
男人咳笑:“隻聽過納妾看皮相,看家世,頭次聽說還要看人品?”
“繆公子有所不知。”宋瑙痛心疾首道,“劉侍郎家的正妻年前被小妾毒殺了,死狀可謂淒慘。”
年輕公子端起杯盞,眼底笑意無遮無攔地便映葉芽浮沉的水麵之上。他搖一搖頭,麵前這姑娘,合著是怕死。
他輕抿一口,放下茶杯:“我回帝都時日不長,關乎劉侍郎家的正妻怎麽死的,確實不知。”
宋瑙慌歸慌,但腦子還好使,登時從他話裏聽出一些長年在外的意味。
迷茫地仰起臉,印象裏繆家公子自小生長在帝都,沒聽說出過遠門。斟酌須臾,小心地試探著問:“公子可是同您父親去別跑了幾趟生意,所以對近來皇城裏的事不大了解?”
男人失笑,擺頭道:“家父早已經不在了。”
“不在?”宋瑙結結實實地愣住。
事後回憶起這一茬兒,認定是男人這張臉怪好看的,麵對麵坐久了容易讓人花眼恍神,害平時伶俐一人,居然真誠到有些微蠢的地步問候了他一聲:“往、往哪兒去了?”
男人指了指地下,不無憾道:“自然是三尺黃土,一口棺材。”
“什麽?”宋瑙噌地站起,臉煞白,顯然嚇壞了,“伯父幾時去的?”暈頭轉向地出四手指,“我三天前才見過他,在萬聚閣,伯父了一手好麻將,還贏下不錢。”
“哦,三天前啊。”瞥了眼定定出來的四蔥白的手指頭,男人輕一抬手掩於上,堪堪擋住溢出角的笑紋,眉目間卻仍舊是一片正經嚴肅,他思忖著說,“姑娘怕是看錯了,家父過世算起來也有好幾年了。”
宋瑙嗖地收回手,低頭想了片刻。論起來自踏這亭臺,心裏頭就生出些古怪又不尋常的預兆,此時是越往深想,一顆心就越發涼颼颼地往外風。
終於,麵略顯孱弱,說話巍巍:“這裏,是東邊亭臺嗎?”
男人也似繃不住了,笑得無遮無攔,如一道閃電兜頭劈下。
“姑娘分不清東西南北的模樣,真是純稚可人。”
多虧椿杏出手扶了下,宋瑙才穩穩站住腳,沒當場跪下,多存下些麵子沒一趟丟。腦中飛快掠過三五種離場方式,如何不著痕跡且優雅自如地走人,已然為及笄前夕最大的一個難題。
畢竟,即將是個的子了,遇事再不能提起裾就逃,要拿出子的氣質來。
好在命運沒有太為難,亭外適時傳來宋父的聲音。
宋瑙扭奔下臺階:“爹爹!”
眼含淚珠子,原是想哭訴,爹爹您不知道,方才您兒有多給老宋家丟人。
“你這孩子,怎麽跑來西亭臺了?”
宋父瞧見兒無礙,暗自鬆一口氣,旋即板起臉:“快去跟你繆伯父賠個不是,人家長輩一通好等,何統?”
宋瑙從旁一看,繆老爺是認識的,從頭到尾沒一不圓潤,是個過分富態的商賈之相。隻是萬萬沒料到,他兒子小繆公子居然同他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,圓臉方鼻,活活比畫像上腫出幾大圈。
他不笑還好,怕便怕他搖開折扇,衝你勾一笑,頃刻間兩隻眼睛都被得沒尋了。
宋瑙頭腦一陣眩暈,一天裏接連生兩次打擊,虧得是個豁達的人,強撐著把場麵話說完,草草走了個過場,轉頭才將父親拉到亭臺蔭蔽下,攤開畫軸,一臉沉痛委屈:“爹,您瞧瞧,這繆公子跟畫像上有哪一是像的,他就統了?也不嫌害臊。”
繆家父子還沒走遠,宋父忙去堵的,背後忽地響起一句附和:“言之有理。”
聲音清朗,毫無將別人的話聽去的愧,甚至還微微帶些凜然正氣。
亭中人不知何時站在那兒的,眼落到敞開的畫卷之上,手下頜正仔細端詳。
宋瑙背脊一僵,理智告訴要鎮定,但子卻很誠實地搶先一步起來。飛快躥到父親後,拽過他袖下擺,貓腰躬背,把自己擋得嚴嚴實實。
宋父莫名其妙:“躲什麽,出來。”
宋瑙漲紅一張臉,悄聲囁嚅:“不、不大方便。”
整套作一氣嗬,要再退回去也不見得能掙回幾分麵子,總歸沒什麽端莊可言了,索咬咬牙,以不應萬變。
饒是如此,其實並沒太多用。男人仍舊一低眸便能看見哆哆嗦嗦的頭頂,瞧那可憐見兒的,他極不厚道地又一次發出哼笑聲,雖然輕如珠玉落地,卻仍像一把刀子,在宋瑙心上刮來蹭去,瞬間臊得滿麵通紅。
“令很有意思,大老爺好福氣。”
他話沒多說,隻留下一句便離開了。
統共十二個字,宋瑙聽完覺得難的,這誇人最尋常客套的諸如蕙質蘭心、明秀俏一樣沒占上,隻占到一個輕飄飄的“有意思”,可見這大概也不是什麽好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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