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子道,“奴才先前聽路諳達說,年下兩廣總督敬獻了一對上品的藍靛頦,學黎鳥,學蟈蟈,學紡織娘,學什麼像什麼,要不要讓人拿來給萬歲爺瞧瞧?”
皇帝想起了那種鳥,小時候敦敬皇貴妃送過他一只,眉亮姹,脖子上九道藍,兩只翅膀上有黃圓點的膀花,小巧玲瓏,能耐卻很大,別的鳥太一下山就耷拉下眼皮準備睡覺了,怎麼逗都沒用,只有這種鳥,燈花,點上蠟燭它就非常歡快,一段接一段的唱,還有個怪癖,聞煙味兒,人吸足一口煙,往籠子里一噴,它就能拍著翅膀出各種花樣來,可惜后來他隨皇考軍中,不知太后養的白貓怎麼打開了鳥籠子,那只藍靛頜就進了貓肚子里,他還因此難過了好一陣子,接著過了沒幾天,皇貴妃也沒了,打那時候起他就再也不養藍靛頦了。
順子不知其中緣故,只看見皇帝攢著眉,面上甚是不快,當下心頭一凜,噤聲再不言語,吸著干癟的肚皮站著,腦袋低垂著,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。
皇帝走出涼亭,沿出廊踱步,春日里的微風輕拂,吹得枝頭的樹葉颯颯的響,吹了腰間的宮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攢花結長穗,一一縷的飛揚起來,荷包邊角的平金墜子也微聲搖,皇帝負手而立向北眺,頎長的形立得筆直,十二團龍的常服,并紅絨結頂的冠,愈發的寶相莊嚴不容侵犯。
順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,前頭他師傅也囑咐了,找個時候說一說錦書的況,可萬歲爺不說話,給了話頭子也不接,他要是冒冒然提起來,萬一惹得主子不高興,這后果誰也擔待不起,這位可不是常人,是萬乘之尊,在他面前哪里有奴才說話的份!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,萬歲爺高興時候獻個討個巧的不無不可,可萬歲爺要清凈時你隨意聒噪,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!順子深諳此道,所以緘口不語,只在后面離了一丈遠悄聲跟著,絕不擾了萬歲爺的興致。
皇帝在池沿上站了會兒,忽而啟道,“今天錦書怎麼沒在老佛爺跟前當差?”
虧得順子耳朵好,否則真以為自己聽錯了,稍一愣才回過味來,萬歲爺憋了這麼久,到底是憋不住了,忙順著桿子爬,回道,“奴才聽苓子說,昨兒錦書在風口上了涼,下半晌就開始發熱,請太醫開了方子,原說已經好了大半,誰知半夜里又發作了,說了一宿的胡話,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了。”
皇帝聽了寒著臉,只道,“倒貴,跪了一個時辰就病了?你打發人去西梢間瞧瞧,看現在怎麼樣了。”
順子諾諾稱是,邊走邊竊笑,萬歲爺上厲害,連人家的下都打聽清楚了,錦書的命就是好,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,先是太子爺記掛,現在連萬歲爺都上了心,這一來二去的將來封個小主,權且不論心里不用,好歹日子過得去了,不必整天看主子的臉,不的罰跪,吃藤條,這也就夠了。
皇帝懨懨的看池子里,新發出來的荷葉才冒頭,葉子卷細細的一節,看著像芽。
尤記得那時的敦敬貴妃荷,南苑王府的花園里開鑿了極大的一個湖,到了立夏皇考就帶住進湖畔的隆恩樓里,日日的賞荷作詩,或是在夜里湖上泛舟,不帶隨從,就他們兩個人,點盞八寶琉璃燈,頭頂上是一滿月,皇考親自把烏篷船撐到湖心,也不放纜,任船隨波逐流,兩人坐在船頭對月小酌,敦敬貴妃吹得一手好笛子,背往船篷上一靠,吹上一曲《姑蘇行》,后是匝匝不到邊的無窮蓮葉,笛聲悠悠飄散開去,在靜謐的夜里尤其婉轉悅耳,那聲音就像燒紅了的烙鐵,狠狠的烙在他的心上。
這麼多年了,噩夢一樣的纏繞著他,都說人死債消,自己那點有悖倫常的心思也該終結了。當初他使了點手段,找出一堆合合理的說辭來,把排除出孝陵以外,另建了墓地安置,心里的憤恨也平了,能心安理得的做他的開國皇帝了。他是個自律得近乎嚴苛的人,平時果然很想起,可最近諸事偏頗,愈加的難自控,他知道是為什麼,越是抑越是念著,他抬手了眉心,暗度自己大概是瘋了。
慈寧宮花園向來不是個安靜的地方,皇帝只出了一會兒神,廊廡那頭一個影款款而來,穿著佛青的銀鼠褂子,寶藍的盤錦鑲花,頭上戴著朝九鈿子,耳上是一對水頭極足的翡翠耳墜,照得半邊臉都是綠油油的,皇帝定睛一看,原來是皇后。
皇后是國母,對他不需行大禮參拜,只一肅,微笑著說,“萬歲爺今兒怎麼有雅興?”
皇帝臉上約有些笑意,攜了皇后的手到游廊邊上的條凳上坐下,只道,“才從皇祖母那里請了安,看天好就到園子里來逛逛。”皇帝只覺皇后的手有些發冷,看著氣倒還不錯,又問,“昨兒聽說你咳嗽又犯了,眼下怎麼樣了?”
皇后很應景的住帕子掩口咳嗽兩聲,皇帝替輕拂了背心,抿笑了笑道,“勞萬歲爺費心了,臣妾這是月子里作下的病,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,到了春天就犯,天熱些就好了。我才剛從老祖宗那邊過來,老祖宗和我說起了太子的婚事,我想起上年萬壽節宮宴上見過的傅浚家的小姐,萬歲爺還記得嗎?”
太子是皇帝的嫡長子,將來要繼承大統的,皇帝在他上寄予了很高的期,對他自然高看一眼,太子要大婚,已然不是后/宮的家事,是關乎國的頂頂重要的大事,皇帝對此是必須要過問的,只是他對傅浚家的小姐無甚印象,便道,“朕記不清了,聽皇祖母和母后的意思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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