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公子若嫌敷衍，何不另找別人去？”杜彌冷冷道。

漪如連忙扯了扯李霽的袖子，他瞥去，只見正瘋狂地給自己使眼。

他卻仍舊無視，只看向杜彌，淡淡道:“找別人并非難事，不過我等既然與先生相一場，話還是要說清楚。不瞞先生，我看過先生那《王世子征夷錄》，驚為天人。后來看到先生為寶蘭坊作的時世畫，雖覺不如畫本，卻也知曉時世畫與畫本不一樣，以先生之才，或可再畫出那曠世之作。不過今日見先生的畫，卻想起長安有一位名家，王仲甫，他曾說，揚州畫師所作畫本，雖以工見長，卻其實只能在那尺余見方之上發揮，一旦遇上大幅紙面便會顯出不足，甚至不如坊間專做大路貨的畫工。當年我聽得這般論斷，曾覺王仲甫狂妄，不知杜先生以為如何？”

漪如聽得王仲甫的名字，愣了愣。

這個人，倒是也知道。

無論是閑心居里進的貨，還是漪如給李霽捎去的書里，都有畫本，而這王仲甫，就是長安畫本中首屈一指的畫師。因得經營閑心居，這些年，漪如也知道了一些南北畫派之間的齟齬。從正經的書畫大家到市井里的風俗小畫，南北風格迥異。雖不說相互有仇，但同行畢竟是冤家，就連畫本這樣的東西，南派和北派只見也是互相看不上。

再看杜彌，果然，他那張慍怒的臉登時又變得半紅半白，出鄙夷之。

“王仲甫算得什麼名家。”他即刻忿忿道，“那點本事，不過哄騙哄騙不曾見過世面的凡夫俗子，那般鄙畫風，怎可與揚州工細描相提并論。”

“可王仲甫除了做畫本，筆下的時世畫也頗是出名。”李霽不不慢道，“只怕整個揚州，也沒有能與之一決高下之人。”

杜彌看著李霽，卻冷笑一聲，道:“李公子不必激我、揚州的畫好不好，世人一看便知。至于那王仲甫，他與我何干？須知長安素畫商一擲千金，重賞之下，什麼樣的好畫沒有？一分錢一分貨，我這價錢和這畫，二位盡可拿到市中去比較，看看誰人能比我便宜還跟我一樣畫得好。”

漪如不由心下佩服。杜彌到底不是傻子，雖然被李霽說的這一通話激怒，但最后關頭還是清醒了過來。

卻見李霽也并無異，只從腰間的囊中取出一樣什，放在案上。

漪如愣住。

那又是整整一片的金葉子。

杜彌也愣住，顯然不曾見過這樣多的錢。

“我自不會空頭許諾。”他說，“此權作定金，若那畫能教我滿意，另有一倍。可先生若覺得這活計接不下來，我便拿著這錢去找別人。如先生所言，重賞之下必有好畫，我就不信這揚州城中找不到。”

漪如面一邊，正要說話，袖子反而被李霽扯了扯。

他的目掃來，警告不許手。

漪如只得閉。

杜彌的臉上驚愕不定，更多的卻是喜。

“不必去找別人。”他神堅定，“揚州城中，無人能比我畫得更好。”

李霽看著杜彌，意味深長。

“可若是先生畫出來，我仍覺得不如意，又當如何？”

“不如意，除了紙筆料之資，其余一概退還。”杜彌傲然道，“我杜某人從不強買強賣。”

李霽終于出微笑:“如此，一言為定。”

*

從杜彌家出來，漪如一直沒有作聲。

李霽走在路上，忍不住轉頭看了看，只見盯著他，神糾結。

“看著我做甚。”李霽扭過頭去，繼續著街景。

“阿霽，你平日里微服出門，一般會扮作什麼樣的人？”漪如問道 。

“大多是扮作商人，只有商人才會到行走。”李霽道，“怎麼了？”

“如果是這樣，那你今日這做派，便很是不對。”漪如認真道，“但凡商人，一定是寧可多費皮子，多忍耐些，也絕不多花一個錢。你倒好，覺得食肆里吵了，就拿出金葉子讓伙計去請樂伎；覺得杜彌那畫不如意，就拿出金葉子讓他畫好一些。做生意哪里有你像你這樣的？”

李霽沒想到被一陣數落，將目瞥了瞥:“那麼若是你，你當如何？”

“自然是找不用花那麼多錢又能辦事的方法。”漪如痛心疾首，“你那些金葉子都是中樣式的，可知一片有多值錢？食肆嫌吵，大不了讓伙計用食盒將東西裝起來，我們另挑個順心的去用膳；杜彌的畫不好，你便另找別家，那片金葉子拿出去，十個畫師也綽綽有余。你好好想一想，方才那番長篇大論，你上是贏了，其實卻是輸得徹底。話說了許多，到頭來錢還花了不，冤是不冤？”

李霽眉梢微微揚起，出恍然了悟之。

“是你說那杜彌不好說話，我想幫一幫你。”他說，“你既然不愿意，我將那金葉子要回來就是。”

說罷，他轉便要往回走。

漪如忙拉住他，瞪起眼睛，又好氣又好笑:“你錢都給了，條件也說好了，哪里有再要回來的道理！”

李霽一臉無辜:“那該如何。”

漪如撇撇角，理直氣壯:“你下次要花錢，須得問過我。”

李霽無所謂:“知道了。”

漪如的神這才緩下些，忽而發現路上行人都看過來，還有人對著和李霽指指點點。

忙將李霽的手放開。

“快回去。”對李霽嘀咕著，說罷，朝馬車走去。

二人在外頭逛了半日，太西斜之時，回到了家中。

林氏迎出來，看二人一汗膩的樣子，埋怨漪如:“這麼熱的天，不好好在家里待著，出去做甚，若是中了暑可如何了得。”

漪如正要說話，李霽答道:“林夫人莫怪漪如，是我要到市中去逛，漪如不過陪著。”

林氏笑著給他遞上涼水浸過的巾子，嗔道:“你還是從前模樣，總為說話，太過寬厚，便要被欺負。”

漪如忍不住道:“我何時欺負過阿霽。”

“你何時不欺負阿霽。”林氏道，“你過他一聲義兄麼？”

漪如無言以對。

“我先回房更。”李霽看一眼，不多言，對林氏道。

林氏微笑:“去吧，更了便到花廳去，那里備了冰鎮酸梅湯。”

李霽應下。

房里，已經備好了細布做的薄，李霽堪堪換好，便聽得門上敲了敲。

“何人？”他問。

“阿霽。”那是漪如的聲音，“開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