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彬的這般謙遜姿態並沒有讓鄭文傑覺好一點,反而有一種被輕視的辱,如蟻蟲撕咬,不劇烈,卻細細、無休止地煎熬著他的心。
什麼不知他今日在家?分明昨日還在村裡遇見,此刻擺出的這一副臉給誰看?
鄭文彬這個該死的臭小子分明是在嘲笑他,嘲笑他讀了二十年的書仍一事無,嘲笑他被書院退回,以後隻能依靠自己,連想找個請教問題的先生都沒有了。
十年前,秀才的功名足夠他在村裡昂首闊步、人敬仰,卻突然就不夠看了,自從袁承隨姑婆回鄉,自從李三郎、李栓子接連高中,自從鄭文彬這個以往隻能躲在角落裡仰他的小子也一步步越過了他,他這個秀纔在村裡人眼中竟彷彿廢一般,走在路上都要被人指指點點。
文彬不知這位堂兄此時的想法,但他的確是故意這麼說,故意如此奚落他的。
年時的記憶已經褪,甚至有許多都完全不記得了,隻能偶爾從孃的絮叨中聽見一二,而後突然有一個模糊的映像。但他卻始終記得,三姐在大雪天裡還要背著簍子上山,小小的一團幾乎轉眼就會被雪花淹沒,找回來獵,進了的手就再看不見影了,要一直等到大伯一家從鎮上回來,他有時候運氣好就能吃到一塊沾了油水的芋頭或鹹菜。
時最幸福的,就是躲在河灣裡煮吃,他不記得那個味道了,卻總覺得那是他迄今為止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。
他看著站在那半扇窗戶後的鄭文傑,年將而立,依然穿著一青儒衫,作文士打扮,卻連頭髮都在顯示著「頹然」二字,不由得,越發的直了脊背。
鄭嘟嘟也跟著他了背,抬頭看著他的說道:「哥哥你不曉得嗎?大哥他已經離開書院了,以後都不用起早貪黑的讀書,寒冬酷暑也不用來回趕路了!」
真是讓人羨慕得很。
鄭穀敲了下他的腦袋,又瞪他一眼,這是值得羨慕的事嗎?
文彬驚訝的眉頭微,然後掩輕咳一聲,一副第一次聽說的樣子,目歉然的說道:「是這樣嗎?真是抱歉,回來後一直忙於應酬,倒是疏忽了自家人的大事。」
忍不住彎起的角就藏在他的手掌後麵。
從鄭嘟嘟的這個角度,正好抬頭就能看見文彬角的弧度,不由得一扁,然後手了另一邊的爹。
您大兒子在笑呢,您咋不教訓他?
鄭大福聽到聲音從堂屋走了出來,鄭穀當即快步迎了上去,文彬也不再與鄭文傑閑聊,跟著上前朝鄭大福行禮,並奉上幾樣禮。
「這是幾樣補品,並不是多金貴的東西,湊活著能給您和祖母平日裡補子用。這幾盒點心是之前經過府城的時候在府城的點心鋪子裡買的,特意挑了鬆的,不費牙。這裡還有兩裳,用的料子都是從京城帶回來的,花樣式正適合您和祖母,就是不知是否合,您不如換上試試,若有不合的,我娘我帶回家裡,再改改。」
鄭大福訥訥的坐在上方,的抓著捧到他懷裡的這新裳,不住的說:「合,你娘做的向來都是極好的,肯定合。」
文彬微垂首,抿一笑,恍惚還是當年那個有些膽怯,靦腆的小男孩。
鄭大福用力的眨了眨眼,就看到站在麵前的孫兒長玉立、文質彬彬,彷彿是哪個富貴人家裡出來的公子爺,已經與村裡的其他年郎截然不同。
這是一種氣質的東西,讀過許多書,見過許多世麵,上散發的氣息就會自然而然的與旁人不同。
他曾經以為自己比村裡人有更多的見識,後來又覺得長子和長孫與村裡的其他人不相同,再後來,妹妹帶著袁家的那個侄孫一起回到白水村,他又覺得那年通的氣派竟把他一向看重的長孫都給比下去了。
但這是顯而易見的吧,畢竟袁家富貴,就算當年被抄家發配,人不死,底蘊猶在,就自然還能再站起來。
他下意識的把長孫和文彬比較,突然發現不能比,完全不能比,老二的這個孩子到底是怎麼突然長了這個模樣?他甚至都不敢與這個孫子多對視一眼。
視線偏移,就看到了站在文彬旁的鄭嘟嘟,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神流溢,胖墩墩的像極了當年那個敢挑戰他的權威,敢跟孫氏對著乾的小丫頭。
鄭大福忽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,文彬上前替他背,他卻擺擺手拒絕了,帶呼吸稍緩,便說道:「你去看看你吧,在屋裡,這幾天一直在唸叨你呢。」
文彬沒有馬上走,而是關切的問道:「我看祖父的似有不適,要不請大夫來看看?」
「不用了,年紀大了都這樣,沒啥好看的。再說,你六爺爺也老了,腳不是很靈便,就別他跑來跑去的了。」
他們都老了,而年輕人正蓬而上,曾經給予厚的回到了鄉下,曾經被他忽視的卻有了大出息。
鄭大福看著文彬的背影進東屋,聽見他在屋裡朝孫氏行禮問安,而曾經多麼刁鑽、早上還朝老大家的破口大罵的老婆子此時卻連個大的聲氣都沒有,訥訥的帶著小心翼翼和幾分討好。
他剛纔是不是也這樣?
從老屋出來已是臨近中午,李氏邀請他們在家裡吃頓午飯,但鄭穀拒絕了,隻說文彬過幾天就要離家,今日隻是過來跟長輩告個別,家裡午飯此時應該都做好了。
走出幾步,又在村道上遇見了扛著鋤頭從田裡回家的鄭年,兩隻管高高卷著,沾滿了泥土,看上去似乎與尋常的農夫也沒啥區別了。
但是聽說,他家田裡的莊稼總是比別人家的要差一些,田裡的稗草都不曉得清理乾淨,長得比稻稈都壯實了,顯然還是當年那個懶怠幹活的秀才相公。
鄭穀原本要招呼一聲,但是鄭年看到他們三人卻是直接低頭,從另一邊繞道而走了。
鄭穀在原地站了會兒,皺皺眉頭沒有說話。
迎麵一群小豆丁或拎著書袋,或背著小書箱你追我趕的跑過來,一大群小子中還夾雜著幾個丫頭,看到他們,紛紛停下招呼鄭穀,又像模像樣的朝文彬行禮。
文彬拱手還禮,他們就抓耳撓腮的臉都紅了,眼睛卻鋥發亮。
鄭穀朝著一個六七歲的白胖小子說道:「福生,你咋不跟你爹一塊兒走?」
福生撓了撓臉,說:「我爹太慢了,下學了還慢吞吞的,真不曉得隻是幾本書為啥要整理那麼久!」
這福生是李繼祖的長子,李繼祖幾年前就離開了書院,回到村裡開了個私塾,一邊教書一邊還會自己讀書。
他子溫和,對小孩子們也很耐心,深得學生和附近幾個村村民的戴,人人見了都稱他一聲先生,與同為秀才的鄭文傑和鄭年的境遇又是截然不同。
雖然村裡如今已經出了兩個考中進士當的,但秀才依然被鄉親們敬仰著,並沒有如鄭文傑認為的那麼不當回事。
人們不把他當回事是對他本的輕視,並不是對秀才功名的輕視。
秀才依然很吃香。
回到家後,文彬把他歷年的文稿都整理了出來,留一份給鄭嘟嘟,剩下的則全都裝進箱子裡,滿滿當當的一大箱子全送去了裡正家。
李繼祖如獲至寶,還拉著他在家裡吃了一頓晚飯,好酒好熱招待。
告辭前,文彬懇切託付,「過幾日我就要離家了,家中隻剩下爹孃和嘟嘟三人,實在放心不下。嘟嘟向來是個淘氣的子,調皮搗蛋,每天不闖點禍他心裡都不舒坦,以後還要仰仗大伯幫忙看顧一二。」
裡正拍著口說道:「你在外頭隻管安心,家裡定給你照顧得妥妥噹噹的!」
裡正媳婦也說:「探花郎就是謙虛,嘟嘟乖著呢,誰家有個那樣的小子都要從夢裡笑醒,小小年紀就已是生,過幾年說不得又是一個探花郎。」
接連幾天,文彬又拜訪了好幾戶人家,把家裡安排得明明白白的,然後才收拾行囊,告別家人和鄉親,離開了白水村。
他並沒有立刻啟程前往京城,而是先到縣城,拜訪了書院的先生,約幾個好的同窗相聚,如此又耽擱幾日,待他登船北上的時候,正值六月酷暑,他在水上行走,河風帶著水汽拂麵,倒是比走陸路更清爽。
六月卄六是衛漓和葉蓁蓁的大喜之日,但是從剛進六月下旬,鎮南侯府就開始賓客往來,絡繹不絕了。
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妥了,這個時候府中的事務反倒比之前鬆快一些,景玥便把雲蘿拐帶了出去玩耍,看著削尖的下,不滿的說道:「衛逸之娶妻,倒是累得我媳婦瘦了一圈,這是什麼道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