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詩畫、筆墨,窗前擺的五折素屏已被題滿,墻上還掛了各式各樣的書畫。
白紗與宣紙共舞,滿室風涼。
在府中時,葉亭宴不束發,常穿的也是輕薄紗大袖衫袍,還常被柏森森調侃“有魏晉風”。
出乎裴郗意料的是,此刻他面上不見半分哀,只是攏著袖口,正在專心地寫字。
聽見有人走近,葉亭宴笑了一笑,頭也沒抬地道:“錯之,你來瞧瞧,這幅字,我怎麼也寫不好。”
裴郗默不作聲地湊到近前,見他所書的是張炎《木蘭花慢·為靜春賦》中的一闋。
“看白鶴無聲,蒼云息影,外行藏。桃源去塵更遠,問當年、何事識漁郎。爭似重門晝掩,自看生意池塘。”[1]
旁的都好,只有頭一句,被抹得一團漆黑,在一側重寫,寫后仍不滿意,于是重復此舉。
裴郗心知,這都是皇后遣人送來那一句“蒼云息影之時”的功勞。
但不過是隨口一言罷了。
見他不吭聲,葉亭宴抬頭瞥了一眼,微紅的眼尾泛出點笑意來:“正好,我來考考你,你看這一闋詞,作何解?”
裴郗心中淤塞,故意避開了前兩句,正道:“孔夫子言,用之則行,舍之則藏[2];蘇子瞻語,用舍由時,行藏在我[3]——古人常說世是心懷天下,出世是逸超然,張炎不以為然,直言世和出世都在塵世之中,只有將其置之外,才能得真正的自由。”
“解得好呀,”葉亭宴笑道,“白鶴無聲時,蒼云息影,本該是萬籟俱寂、自由超的,我悟不到這一層,自然寫不好這幅字。”
他擲了筆,隨意地將方才寫字的宣紙作一團,棄置了去。
季春夜里,忽地響了個驚雷,裴郗嚇了一跳,連忙過去將那扇花窗關了,卻仍是晚了一步,墻角紅燭滅去,一室的昏暗頹然。
他出了門,將先前提來的燈捉進來,映亮了進門擺著的一株盆栽病梅。
裴郗在那病梅前頓了一頓,開口道:“公子回京以來,逯逢膺死、林奎山局,一切順利,總有一天,我們能將這株病梅上所有橫生的紙條剪除殆盡,讓一切恢復從前的模樣。我知曉公子心中有恨,有恨,便要更加無,何必自苦至此?”
他將燈掛在病梅之上,一步步走近了,咬牙切齒道:“只要公子想,我去替公子殺了皇后。”
葉亭宴被他逗笑,沒忍住咳嗽了一聲:“刺殺中宮?錯之奇思妙想。”
裴郗怒道:“我問過數次,公子不肯告知,周先生和柏醫也不肯告知。雖說公子如今想在朝中行事,需依賴皇后庇護,可是利益相關,是聰明人,在玉秋實失勢之前本就不會毀了同盟,既然如此,公子何必執意與……藕斷連?我離開幽州、前往汴都科考之時,公子曾親口對我說,來日回京,必殺皇后。”
葉亭宴無意地攥了方才皺的宣紙,片刻之后卻低聲道:“錯之,你可知曉……”
他緩緩抬起頭來,燈映過深不見底的雙瞳:“我回京之前,本以為皇后與宋瀾,該是心心相印、不分彼此的,可是這一番牽扯,并非是我不自。”
裴郗愣了一愣,才明白他的意思:“公子是說……是皇后為拉攏公子,刻意如此?、難道是看出了什麼?”
葉亭宴搖了搖頭:“我與從前半分相似也無,如何能夠看出端倪?只不過……我所以為,與宋瀾半分裂隙也無的意,就如同當年我與的意一般,是一方看似織得稠巧的錦緞,手之,目視之,綺麗,不見破綻。”
“然而一切皆是假象,之下,這錦緞其實千瘡百孔,權力、野心、,毀了舊人盟約,自然也會毀去新人的。現如今,我已經看不穿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了,或許……我從來沒有認識過罷。”
裴郗道:“所以,公子與互相利用,是希有朝一日,能看清的所圖?”
葉亭宴并未回答他的疑問,只道:“被全心信任之人背叛,當屬大慟,當年宋瀾以此計誅心,如今換我,也該讓他仔細品嘗一番這般滋味才是。”
裴郗低聲嘟囔:“公子有,他們二人無義,這般手段,焉知對狼心狗肺之人有無效用。”
臨走之前,又殷殷叮囑:“如今皇后不知公子份便行放浪事,手到擒來,朝中得如此對待的,未必只有公子一人,公子要打足神,切勿再為傷懷了。”
葉亭宴微笑著在他后關了門。
門窗皆閉,他聽見淅瀝雨聲,忽而想起,方才裴郗來前,周楚和柏森森,與他說過同樣言語。
不過這二人不似裴郗般生愣,聽完便嘖嘖嘆著離去了,一人搖頭“癡兒癡兒”,一人附和“口是心非”,最后異口同聲“不誤正事已實屬不易”“藥石無醫”。
葉亭宴苦笑了一聲,緩緩展開方才皺的宣紙,時至如今,他也分不清自己口中哪句是真、哪句是假。
但與眾人一番言語之后,倒為他心底滋生的念尋了個好借口。
*
次日葉亭宴進宮,先被宋瀾召去了乾方殿。
進殿之前,他遇見了恭恭敬敬的常照。
昨日常照出現得十分突兀,他出宮之后,立刻囑咐人去查了他的底細,得知他為求前程,拜到了林奎山和玉秋實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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