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亭宴自奉殿的長階上拾級而下,常照沒有再與他同行。
裴郗逆著人流找到他時,還多問了一句:“常大人竟與蘇大人好麼?從前未見此二人往來過,前幾日蘇大人早朝后留于乾方殿,我還以為是他問皇后下落,如今看來卻似不是。”
他口中的“蘇大人”自然是落薇的兄長蘇時予,自谷游山之變后,宋瀾便派人圍了蘇氏府邸,蘇時予進出都有侍衛跟隨,落薇深知此事,怕有牽連,暫未與他聯絡。
蘇時予知曉皇帝疑心,倒也不甚在意,每日只是兢兢業業地做著瓊庭中的八品——蘇氏一門煊赫三代,落薇封后,為了不使群臣諫外戚之禍,蘇時予從科考之后便有意避嫌,連同蘇氏其他子侄,領的皆是清貴卻不顯赫的閑職。
他竟會突然與常照好?
這念頭在葉亭宴心中過了一過,二人從明門出宮登輿,遠離街后,裴郗便開始絮絮同他說一些近日瑣事,他似有似無地聽著,直至對方道:“我今日又見到兄長了。”
葉亭宴口問道:“他今日也被調來使喚了麼?”
語罷他才覺得不對。
馬車當中只有他們兩個人,他便不如平時謹慎。裴郗見他餡,不免有些得意,開口言語,卻帶了幾分苦:“他不讓公子對我說,是麼?”
皇太子尚還年之時,朝中曾生過一場逆。
明帝登基前篡政的廢太子自己都不知道,他曾有一名姬妾躲開了避子湯藥,在流放途中生下過一個孩子。
不知是癡心慕太子,還是權勢,這子帶著孩子改嫁給宗室子弟,又在他年后將一切和盤托出。這個孩子為報父仇,忍多年,終于篡了宗室兵權,京朝賀時又打著“正統”之名發起了一場宮變。
宋泠時甚至見過這位不知能否稱為“皇叔”的人,約記得他眼瞳深邃、長發卷曲,似有些外族脈,瞧著他的時候,目總是飄得很遠。
這位“皇叔”娶了越國公之,聯合各路人馬宮,失敗后被幽于詔獄,橫劍自刎。越國公因此到牽連,當年辦過團圓夜宴的東山,逐漸荒廢如今的墳。
宋泠救下了與他誼深厚的“皇叔”之子,將他送往幽州教養,在他臨近年之際,又親自取了“錯之”為字——或許在“皇叔”默許兒子與他親近之時,便存了有朝一日盼他一救的心思。
裴郗有一位同手足的表兄弟,是老越國公的后嗣,當年他也想要帶他一起離開,只是找遍了皇庭也沒有尋到他的蹤跡,只得無奈作罷。
那日張素無坦白之際,他才想明白緣由。
是落薇求了父親,在越國公抄家之際尋到他,可惜晚了一步,張素無已凈宮,萬般無奈之下,落薇將他送藏書閣中,囑他勤學苦讀,不可自暴自棄。
張素無也求過落薇尋找裴郗的蹤跡,可惜他們當年便十分謹慎,救人之后抹去了一切可供探查的痕跡。
一切恰如他們懷揣著同樣的重逢之時,因為偽裝太好,才窺不破對方的假面。
自從落薇出宮之后,一直是裴郗與出宮的張素無在樂樓中傳遞消息,你來我往之間,才暴了彼此的份。
或許就如同所言,他們一定會重逢的。
“其實是我自己猜出來的,”裴郗沖他笑了笑,自顧道,“猜出來之后,我像今日一般詐了娘娘一次,承認以后,我問為何要救兄長,說,當年東山拜月之時,曾經和兄長有過杯酒之誼。”
葉亭宴不由問:“還說了什麼?”
裴郗道:“所言,與我問公子為何要救我時公子所言幾無二致——斬草不除的后果聽過太多太多,可相信一些虛無縹緲的誼、一些通行于世的道理,施恩能得好報、作惡會有報應,相信世人會稱贊麗高潔的品質、鄙夷卑劣惡毒的心思,人活于世,要做自己覺得正確、覺得快樂的事。”
“公子初回京的時候,我問你為何不直接自北地興兵,只要亮出份,天下英雄都會振臂而應。如今我卻明白了,公子不愿因自己的仇恨窮兵黷武、讓他人為自己做犧牲,寧愿選擇一條更加艱難的道路。”
常照的聲音在他耳邊突兀響起,說只能看到蓮華敗于泥垢、他死于非命的結局。
隨后裴郗接口,十分認真地蓋過了那個聲音:“兄長——我許久不喚你兄長了,如今卻實在想說,你不是宋瀾,也永遠不會變宋瀾,你會比他走得更長、活得更久,和一起將王朝引到更好的路上去。你從前沒有錯,今后更不會錯,天下……絕不會辜負你們的。”
第86章 銀河倒瀉(五)
周雪初京時是年初二的夜里,雪已停了,沙地上一層銀亮,原是昨日的雪今早已凝結冰,至今不肯化去。
先去了一趟常照的府邸,隨后走小路直奔葉府,府邸大門閉,開年皇城夜宴三日,主人尚未歸家。
直接上門去叩恐怕靜太大,現下冬夜又冷,周雪初圍著府邸繞了一圈,終于尋了一個假山石與圍墻半砌之,準備翻墻進去。
將輕薄的行李往里一扔,自己躡手躡腳地爬上去,剛剛過院墻便聽見一聲“雪初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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