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續五個小時，顧平蕪都沒離開過辦公桌。

程方原正帶隊泡工地，騰不開手來理其它項目，留顧平蕪一個人坐辦公室，可謂苦不堪言。

板場設計師是稀缺人才，單是設計前期的選址與位置分析，就要耗去不時間。而板場設計又對設計師的專業要求極高，設計師首先得自己是個板高手，才能夠勉強做到“不出錯”。隻這一點，就足夠淘汰掉市麵上大部分設計師。

因此G&C　Skateparks作為一個專業的板場設計工作室，竟也隻有顧程二位老板挑起大梁。

顧平蕪回到家已經是夜裏十一點。

停好車，一下來就被秋風吹得腦瓜仁生疼。

因為今天去工地，穿得也相當隨意，工裝外套裏隻穿件鬆垮垮的衛，這會兒幹脆把衛的帽子戴上，扯著繩打了個結，才迎著風往樓門走。

才進大堂，電話就響了。

這號碼雖已多年不在自己通訊錄裏留名，但每個數字都相當悉。

頭昏腦漲地站在離電梯不遠的地方，攥著手機大腦空白了兩秒，還沒等糾結要不要接，那頭已經掛斷。

顧平蕪鬆了口氣，又往電梯挪了兩步，電話再次響起來。

手的作直接跳過思想掙紮這一步，在兩秒把電話接了，不容後悔。

抿了抿，隻好開口：“喂？”

“請問是池太太吧？”

“啊？”

“你老公喝多了，能過來領一下人嗎？”

“……啊？”

“哎你們小兩口吵架我可管不著，我這兒馬上打烊了，你要不來也行，我就把人隨便往街上一扔……”

“……說地址。”

夜裏十二點鍾，在酒吧老板的幫助下，把一個一米八幾的年男人生拉拽進車裏。

看著他麵如常，睡如畫地倒在車後座，顧平蕪皺了下眉，回對老板說謝謝。

關上車門之後，為免他呼吸不好，又心地探過來把車窗降下來。然後走開幾步到一旁去打電話代駕——困得要死，已經沒力氣開車了。

回的功夫，卻瞥見酒吧老板隔著半開的車窗和裏頭的人打了個手勢，驀地站在原地，攥著電話的手開始不自覺發。

酒吧老板自然什麽都沒瞧見，樂嗬嗬回去拉下卷閘門關店了。

顧平蕪花了幾秒時間冷靜下來，深吸一口氣，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。

代駕來得很快，到家之後還要好心問，要不要幫忙把人弄上去。

顧平蕪一麵手機付款一麵微笑地搖頭：“不必，謝謝。”

等代駕走了，下車，砰地一聲關上車門，站到後座車窗邊上，抱著肩一不。

過了幾秒，原本看起來像要長睡不醒的醉鬼慢條斯理坐起來，偏頭，隔著半開的車窗和對上了眼神。

“打點了人家多錢？”

顧平蕪看了他半晌，到頭來問了這麽句話。

這也出乎池以藍意料的，他罕見地懵了兩秒，才低聲道：“不多。”

“哦。”顧平蕪笑了一下，仍是沒。

池以藍被盯得皺了皺眉，終於坐不住，試探地手拽了一下車門，拽開了，然後就順勢下車，整個過程十分冷靜清醒且流暢。

他立在跟前，鞋尖也不過隔了分寸之距，再稍稍低一低頭，就可以吻到眉心。

視線在潔的額上徘徊了片刻，他才整理思緒道：“你連和我吃飯都推，我沒辦法。”

言下之意，他還很無辜。

顧平蕪仍是帶點皮笑不笑地仰頭他，大約是倦得很，連眼裏的不耐煩也沒掩飾，細細得他發疼。

“哦，那是我的錯呀。六哥微服來京，我居然沒擺上個滿漢全席給您接風洗塵，真是對不住。”

見他麵冰寒，似要張口說什麽，先一步用手指杵在他肩頭，不屑地懟了幾下。

“池以藍，你在我這兒有這麽大的麵子啊？”

小丫頭手指的力道雖小，嘲諷的語氣殺傷力卻大。

他於是按捺住微慍，一把攥住落在肩上的手，接著展臂將困在懷裏，不教再爬到頭上撒野。

池以藍低眸看：“是我對不起。”

偏生這句話不知中了哪神經，幾乎是立刻掙紮起來。

顧平蕪隻想要現在就轉走開，什麽也不想聽。可事實上卻本拗不過他的力道，很容易就被更地困在他兩臂間，逃無可逃，隻得被迫聽下去。

他俯首去追的眼睛，想要對視，卻像避開什麽髒東西一樣，努力往後仰著頭，偏過臉不去看他。

連表麵的太平都被撕開時，就連裝也懶得裝，直截了當地表出抗拒。

像在宣告，我們早已毫無關係。

可怎麽能，又怎麽敢。

池以藍的抿一條直線，箍著腰背的手上移，扣住後頸，克製著力道，生生將的臉轉向自己。

視線相的那一霎，他才驚覺眼底有淚。

在他微微怔住的時候，突然用力掙紮起來，眼眶通紅的樣子幾乎將他嚇到。

手裏的拎包砸在他上，鑰匙、錢夾、門卡滾落一地。

抬腳蹬在他上，他吃了幾下疼的，卻連眉頭都沒皺，沉默地維持著擁住的姿勢，隨著掙紮的力氣越來越小，抬手護著後腦，慢慢靠在自己肩頭。

“別。”到仍在渾發抖，他偏頭吻在鬢發，溫的口吻裏夾雜著一點不耐，用手指很仔細地把勾住耳環的發理出來，“打我不累嗎？”

“滾。”

沙啞著嗓子，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道：“別來折騰我。滾啊。”

池太太。

顧平蕪想，他怎麽還能那這三個字出來打的臉。

是他親手把推開，是他在冒死前來尋求最後的機會、等待最後的答案時給了無。是他對說，在我人生裏的占比沒有那麽大，我是把很多事都放在你前麵的，事業，朋友，甚至我的自尊心。

他憑什麽會覺得，二十歲的心和心碎可以一齊為他保留至今？

星霜變換裏獨自經曆殘忍的“長大”兩個字，終於明白了他說的“排序在之前的很多事”究竟是什麽，終於選擇原諒他的涼薄。

而在此種種以後，他突然出現在麵前，還妄圖攪一池春水。

“你是不是覺得……過你的人都活該卑賤？”

瞪著一雙寫滿荒蕪的眼，用他不再能夠輕易讀懂的眼神，很輕地向他發出質問。

池以藍在廿餘年來，第一次到無從開口。

“我不是你圈在原地的畜生，過去多久都等著主人回來喂一蘿卜，池以藍。”說，“對你的抱歉，我沒有接的義務，對你想要靠近我的求，我也沒有滿足的責任。”

隨著近乎殘忍的字眼，他緩慢地放開手，而後，蹲，一樣一樣撿起落在地上的東西，再把它們裝回的包裏。

顧平蕪的視線始終跟隨著他。看到他彎下的脊背，看到他依然不曾表緒的側臉，以及手背上不知被用什麽砸中而流的傷口。

無意識地抬手，用力揪住衛的領口，一度哽住呼吸。

不要他再靠近。

也不要他為此彎折脊背。

他終於起，平靜地把手包遞給，待來接，卻並未立刻鬆手。

“那年你最後一次來找我的時候，到底想說什麽？”

這次直視了他的眼睛。

“我要做個手，可能沒命。如果我活著回來，你還願不願意給我一次機會。就這樣而已。”

的語氣那麽平靜，偏生當年未能出口的每個字都記得如此清晰，這讓他很難在六年後的而今說出任何話來回應。

抱歉，願意，還是我你？

哪一句都太遲了。

他最終隻能出一個不那麽麵的笑來，啞聲問：“為什麽又沒有說？”

顧平蕪愣了一下，低了低頭，再度揚起臉來，已經恢複了平素的溫淡冷靜。

“因為覺得可笑。就好像一個絕癥病人和不自己的人說，你最後再我幾天吧，因為我快死了——這不是道德綁架嗎？”

頓了頓，眸變得深重，視線垂落，不再看他，淡淡笑了一下。

“又和乞討有什麽區別。”

池以藍抖了　一下，卻很快就克製住表。他凝視著的每一寸，像要將此刻的廓刻進心裏去。

轉說：“走了。”就重新走進樓門，背影孤清決絕，像是再也不會回頭。

池以藍什麽挽留的話都無法再說，心卻不控製地朝下墜，他知道有什麽在偏離自己的軌道。

事實上，或許從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偏離。

時倏然回到他為戴上戒指那一秒，他漫不經心地在鄭重的禮堂裏輕易給出承諾，又輕易地碾碎寄於他的關於的所有期許。

他閉了一下眼睛，接著笑了。

在應門關閉的最後幾秒，被大力拖住手臂往後一拉，撞進他懷裏。

“我也會錯。顧平蕪。”他用從未聽過的、抖得不調子的聲音說，“我不是聖人，我也會錯，所以原諒我一次。”

“就這一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