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平蕪消失的第十個月，池以藍迎來了自己的二十一歲生日。

他生在秋天，農曆八月的初五，正是見涼的時候。因為池家守著舊習，他自小過的就是農曆生日。

這也意味著，每一年，在全世界共同遵循的那個日曆上，他出生的日期都是變化的。也因此，即便知道自己長大了一歲，他卻幾乎記不住那到底是在哪一個月、哪一天。

可是二十一歲這年他記得很清楚。

公曆九月十七號，星期四。也即乙未羊年的乙酉月、丙申日。當天的黃曆上寫，宜開業，結婚，領證，訂婚。忌搬家，宅，出行，祈福。

那天他從學校出來，去剛定下不久的公司新址和大風匯合。

路上接到周揚的電話，語氣平直地告訴他，在一家醫院查到了顧平蕪的住院記錄。

他沒意識到自己嗓子發，“嗯”一聲，安靜地等對方繼續說下去。

周揚又說，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一月，顧平蕪都一直在那家醫院，從重癥監護室的出記錄來看，應該是過比較大的手，所以才需要長期修養。

周揚說到這裏就停下來，沉默的意味不言自明，所以池以藍也沒有再問下去。

一年前他查不到的事，現在可以查到，原因無非是顧平蕪已經離開這家醫院，甚至可能已經離開了海市。所以盧湘不再介意他知與否。

事實上在顧平蕪離開武定路、失去聯絡的第二天，他就去顧家登門拜訪過，卻被拒之門外。

顧長德的態度委婉，意思明確：聽阿蕪說兩人早已分手，那就沒有再見麵的必要。

他吃了閉門羹回去，又發現顧平蕪的電話先是關機，隨後變空號。

在消失第六個月的時候，他再度敲開了顧家的大門，開門的不是盧湘，是顧氏的行政總監，一個作風雷厲風行、與盧湘截然相反的人。

他這才知道，盧湘和顧長德已經簽了分居協議。

而盧湘非常睿智地切斷了他可能聯絡到顧平蕪的所有可能。這位母親目如炬，很早就已經明白，比起兒的真心，他的廉價到不值一提。

車子還在前行，暮落了，散在眼底。他一個恍惚，聽到那頭周揚問：“還要繼續讓人去查嗎？”

他遲疑了兩秒，是在這一霎才突然意識到一件被他刻意忽略了很久的事——雖沒有點破，但他與顧平蕪的確達了和平分手的意向。

他們已經再無關係。他本不必如此執著於的消失和此後的去向。

而刻下，池以藍選擇了保持沉默，因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周揚說出“不用再查”幾個字。

隔著沙沙的雜音，周揚也並沒有再問，像是早就明白池以藍心中所想，說聲“知道了”，就掛斷電話。

是否達分手就意味著不再相，是否關心對方的去向是在表明心意未絕，是否經常想起一個人就做思念？

而如果他此刻仍耿耿於懷消失之前的那場告別裏，到底有多將言未語，又是否意味著他直到如今也沒有將完全放下。

這一切又是否在宣告他分明還。

並不是多麽複雜的況，連完全作為局外人的周揚也能夠一眼看穿。可偏偏池以藍拒絕再向自己求證關於顧平蕪以“是否”開頭的任何問題。

他選擇不去違背自己最初的決定。

二十三歲那年秋天，他全優畢業，照片出現在優秀畢業生的展臺玻璃裏，畢業典禮上作為學生代表進行發言。同一年，他的板品牌“布魯斯（Blues）”隨著冠名一檔極限戶外綜藝而打響知名度，為最功的國本土極限運品牌之一。

沒人能想到風無限的二十三歲生日是他“正麵形象”的結尾。

此後他迫長兄遠走，奪權上位，氣走了原本最疼他的姑媽，將一個被池家唾棄、認定“上不了臺麵”的異國名字寫池家族譜。而民航起家的實業集團“啟東”在他手中倒轉航向，在育產業大肆布局，令池晟東怒而退休。

二十六歲這年，外人眼裏的池以藍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，更遑論人。

事實也的確如此，這六年來他的沒有斷過，短則一月，長則半年，無一與他走到最後。每一任都在分手的時候問過他，池以藍，你心裏是不是有別人？

殊不知他也在問自己，池以藍，你心裏是不是有一個人？

顧平蕪三個字不止一次浮現在心頭，卻又在他一笑之間消弭。

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不再刻意尋找的消息和去向，周揚的郵件還會定期發至他的私人郵箱，可他卻已連那個陳舊的郵箱的登錄碼都已經忘記了。

他頭上已然頂著薄和寡義兩個詞，無論做好人還是做壞人，都要從生到死是一個完整的角最好。

他料定了一切，唯獨沒有算到他會來上京的板場施工地。

如果沒有再遇見，他怎知這些年自己一直盤旋在錯誤的航路，還遲遲不知歸返。

*

“就這一次……好不好？”

池以藍失卻組織語言的能力，隻能試圖以“一次”這個字眼來請求的特赦。

懷裏的人每個骨節都硌人，又每一寸皮都。他想更用力地收手臂，卻怕弄痛了，可放鬆下來，又怕會掙。

微涼的鼻息在鬢發拂過，在僵了半分鍾後，終於了，手心覆住箍在肋骨的他的手臂，心平氣和地說：“先放開，疼。”

他沒，語氣加重了一點：“你這樣我怎麽回答你？”

待他鬆開手，顧平蕪才回過認真地看著他道：“我累了，明天我打給你。”

明知這是小丫頭慣用的緩兵之計，池以藍卻別無他法。

繃的表像是要笑一笑，卻連牽扯角都變得困難。他合後槽牙，膛一下一下地起伏，跟著，閉上發紅的眼眶，結艱難地滾了一下，說好。

顧平蕪鬆了口氣似的，小心翼翼退了兩步，“那明天見。”然後轉走向電梯。

這一次他沒有再追上去。

第二天，他一早收到顧平蕪發來的短信，讓他去公司等。

他在那裏等到午休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門，是顧平蕪的那個小助理苗苗。進來告知他，顧總臨時出了個急差，說改天再約。

苗苗說這句話的時候連聲音都發，見識過這位甲方老總的氣勢，又自以為知道了些他和自家老板的八卦，對自己老板想趕跑這人的想法簡直無法理解。

什麽？老板，你想清楚了嗎？

這麽個大帥哥啊？還是甲方大老板啊？

你這麽溜著他玩他真的不會生氣嗎？萬一他一生氣咱們項目黃了咋整？

苗苗擔心的這些實際問題到底沒敢和老板匯報，畢竟是有職業道德的，於是努力控製住自己的個人，做一個高效的複讀機，把老板讓說的話一字不差複讀出來。

當然，早已做好了承甲方老板暴怒的心理準備。

誰料，甲方老板並沒有暴怒。

如果沒看錯的話，對方甚至輕輕笑了一下，還很溫和地說知道了。

把人送到電梯口的時候，他還回囑咐讓你家顧總別太辛苦，注意。

苗苗整個人如踩棉花，暈暈乎乎和老板添油加醋地匯報了池以藍的反應，卻隻得來老板不冷不熱的一個反問。

“哦，是嗎？”

電話那頭，顧平蕪正在開著地熱的家裏，躺在床上，懶洋洋吃手邊一碗洗好的水晶提子。

聽到苗苗似乎已經在曹營心在漢，顧平蕪又往裏塞了一顆提子，含糊不清道：“我這幾天都在家辦公，他要是再來你打電話告訴我。”

“哦……好，我知道了，那老板你……好好休息哦。”

“嗯。”

掛斷電話，顧平蕪力地躺倒，手背搭在額頭，半天沒，像是靈魂出竅似的。

心裏的確也是一團麻，工作上本就是一腦門司，再加上這段剪不斷理還的餘，頗有些心力瘁。

心裏掛著事，效率也不高，打開工程畫了幾個板場的道，就興致索然地把電腦合上了。

吃過晚飯，到九點鍾的時候，算算西五時區正是早上，盧湘差不多已經起床，就照例給那頭撥了視訊，匯報近況。

盧湘畫著妝和有一搭沒一搭閑聊，起先隻說瑣事，後來想起什麽似的，問：“你是不是要過生日了，這次回家裏過吧？你也有段時間沒回去了。”

顧平蕪沒吭聲，知道盧湘口中的“家裏”指的是海市。

盧湘見不答，落下畫眉的手，對著視訊鏡頭溫言道：“阿蕪，你是大人了，對不對？”

怔了怔，接著點頭。

這話若在幾年前問，或許會撒說不想做大人。可畢竟已不是從前那個阿蕪。

顧平蕪垂眼，漫不經心似的應了：“知道啦知道啦，我年底回去。”

盧湘欣頷首，接著又提醒道：“到時間去複診了吧？不要誤了時間，最近還沒有咳沫？”

“早就沒有了媽媽——”顧平蕪有點無奈地換了個姿勢趴在床上，不願意盧湘老提這些，“那都是幾個月前的事了，我很小心的。”

這幾年鮮有出孩子氣的模樣，盧湘看得眉眼彎彎，埋怨耽誤化妝，就把視訊掛了。

視訊斷掉的瞬間，顧平蕪臉上的表一霎消失，變一種難以形容的麻木。

手機震響，看了眼池以藍換發來的今天唯一一條短信。

“麵對麵好好談一次。給你三天時間考慮。”

顧平蕪麵無表把信息刪掉，想了想，又平靜地把號碼拖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