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蕭元放下手裏的杯，著對麵之人，似笑非笑："我無於衷如何？義憤填膺又能如何？"

    馮貞平以袖幹淚痕，起，走到裴蕭元近畔，低聲道："裴郎君，如今朝堂之勢，你應當得清楚。聖人隻有二子，百年之後，太子繼位，焉能容你？第一個要殺的，必定是你。康王便不同了。他早就敬慕於你，獲悉安王拜你為師，羨慕不已。今日若非他份不便，恨不能隨我同行，來此親自為郎君你斟酒一杯，如此方能表他心意。"

    "康王我轉話，日後，若蒙上蒼垂憐，他僥幸能夠主事，要做的第一件事，便是為神虎大將軍正名，令其陪葬皇陵，再立神廟，他永香火祭拜，英名不朽。至於裴郎君自己，以君之才，封侯拜相，更是不在話下。"

    "我今日來此見君，乃是懷著滿腔誠摯。所說之話，千真萬確，若有半句作假，若是將來食言，我天誅地滅，不得好死！"

    最後，他一字一句，咬牙起誓。

    裴蕭元聽完，起初靜默不言。

    馮貞平在旁留意著他的神，揣度著此行目的達的可能。

    自裴家子京得聖人重用的第一天起，馮貞平便思忖如何將他拉攏過來，或者說，暫時拉攏。

    隻是自己也知，此舉希不是很大，加上怕落人眼，一直猶豫不決。直到寧王曲江宴後，馮貞平開始沉不住氣了。死了一個最寵的兒子也就算了，最他不安的，是本要將孫嫁給康王的王彰，態度搖擺起來。

    就在幾天之前，在馮貞平忍不住去試探王彰的時候，他竟拿命格推，說什麽前些時日有高人給孫命，稱今歲議婚不利，想將事推到明年。

    顯然，康王因當日沉船時的舉遭到了皇帝的厭惡，這已不是個了。馮貞平懷疑王彰如今想改弦易轍，與柳策業和解--雖然這可能不是很大，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。王柳兩家無深仇大恨，有的，不過是從前因爭權而導致的不和。何況兩家中間，還有一個太皇太後可以作緩衝。

    如果這個猜測是真，一旦王柳兩家合力支持太子，本就遭皇帝厭惡的康王想要上位，希變得微乎其微。

    加上就在昨日，馮貞平又聽聞太子妃的母家竟也想用婚姻拉攏裴蕭元，甚至，此舉好似還得到了皇帝的首肯。這馮貞平再也坐不住了。

    莫說隻是給死了的人磕頭謝罪，就算是要他給裴家子磕頭--如果這樣就能達到目的，馮貞平毫不猶豫也會去做。

    他如今迫切想要將先將裴家兒子先拉攏過來，和他一道對付柳家和當今的太子。

    隻要柳家不穩，王彰自然又會乖乖找回康王。

    而裴家子，他不可能不知道柳家在當年的北淵之戰中扮演過什麽角。他和柳策業的仇是絕不可能消解的。想要扳倒柳策業，多一個像自己這樣的助力，對他並沒有壞。

    將來得皇位的，不是太子，就是康王。二選一，隻要他不是蠢人，選誰對他更有利，他會知道的。

    當然，他可能也有第三個選擇，圖謀作。但真若有那一天，反而是馮貞平求之不得的局。他本是武將，如今雖遭皇帝慢慢限權，但在地方，至今還有一些聽他號令的舊部，越，他才越有用武之地。像現如今這樣四平穩，一切仿佛都在道宮裏的那個聖人的眼皮子底下走著，馮貞平深一種如被繩索慢慢捆雙手般的無力。

    他注視著麵前的年輕人，片刻後，隻聽他淡淡道："阿史那王子收你五千金，來暫時無須退還了。你想做什麽，去做便是，在我職權範圍，我不阻撓。"

    馮貞平心中大喜，低聲道："我若有所行，必會事先你知道。"

    他向著麵前的人拱手為禮，隨即不再停留，轉匆匆離去。

    片刻後，承平再次邁著輕快的步伐，為裴蕭元斟了一杯酒，雙手奉上。

    裴蕭元他一眼，沒有立刻接過。

    承平注視著他，那一雙平日總是笑的眸子，此刻爍著如野將要撲去撕咬獵似的興的。

    "君嚴兄，我知道你想複仇。然而無論是太子還是康王，最後誰繼位，你都是沒有好結果的。"

    “愚弟勸你，趁早另做打算。”

    "無論何事，我會助你，在所不惜。"

    承平用前所未有的嚴肅的語氣，慢慢地說出了這幾句話。

    裴蕭元和他對了片刻，拿過承平一直舉在手中的酒，一飲而盡，接著，咣的一聲，撂下酒杯，拍了拍他肩。

    "早些回去睡吧。"

    "我也回了。"

    他撇下承平，邁步離去。

    這一夜，是裴蕭元近來回家最早的一次。

    他從酒樓出來，回到已三天不曾住的永寧宅。進去，走到他和相隔一牆的院落外時，到那邊的燈是黑的。

    裴蕭元在甬道上站了一會兒。

    他心知，不可能是這麽早便熄燈安寢。

    直覺也早就告訴他，今早說出那樣一番話，是不會再回來的意思了。但是，他居然好像還是有點難以相信，直到此刻，仍是沒有徹底回過神來。

    此刻他就這麽立著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麽。

    忽然後傳來一陣踢嗒踢嗒的腳步聲，他轉頭，到是自己的小廝提著燈籠來了，一到他，臉就哭喪起來，說白天也不知道怎麽了，在家裏住了幾天的那個姓楊的閹人和護衛都走了，還把葉小郎君屋裏的東西、畫料什麽的，全都拿走了，隻留下了侍仆婦等人。

    "我追上去問，他們也不說。到底是怎麽回事？小郎君有跟你說過嗎？家裏不住了，是要住哪裏去？"

    是公主。當朝皇帝唯一的一位公主，壽昌公主。

    裴蕭元的心裏模模糊糊地掠過這念頭，口中卻什麽都沒說，隻邁步，朝住的地方走去，燃起燈火。青頭跟了進來，繼續絮絮叨叨地追問，小郎君到底什麽時候回。

    "有事，不會回這裏了。"

    昨夜一夜無眠，裴蕭元此刻隻覺又倦又乏，被這小廝追問得心煩意，道了一句，隨即打發小廝出去。

    青頭卻不走，愣怔片刻，突然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："我知道了！"

    "是不是生氣了！"

    "白天我就想和郎君你說了！昨晚我告訴小娘子，你不要那頂帳子，很不高興，問我有沒有告訴你是我買的，我說你知道的，你猜怎麽著？竟立刻要我拿去燒了！要不是我不答應，一萬錢就這麽沒了！西市裏一文錢如今買三隻卵，一萬錢，三萬隻卵！卵生，再生卵，不知道能賣多錢！蒼天！竟眼都不眨要燒！"

    "郎君，全怪你！怪你惹生氣了！給你買東西，是對你好！你用就是了，為何非要和作對？"

    這小廝自從得過皇帝嘉獎，近來心寬胖，連帶著對裴蕭元也沒從前那麽敬重了，此刻說話的語氣，竟帶著幾分責備的口吻。

    裴蕭元一時定住。

    他此前對的認知，仿佛一直還停留在甘涼郡守府裏拒婚的一幕，從不曾想，會對他有別的什麽可能。來長安後，和有過的幾次親舉，也都是他主的，並且，事出有因。

    他知信任他，在份被他識破後，對他也無了。但他從未想過，會鍾於他。

    然而此刻，因這小廝的一番話，當他再憶起皇帝那恨不得殺了他似的怒容，還有今早臨走前的一番話，不由地怔了。

    難道是真的嗎，竟真的曾心悅於他，而當他清楚地知曉，卻是告別走了的時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