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蕭元片刻,端坐在了設在對麵的一張窄榻之上。

    “確實，如阿史那所言，此次大禮,就是為你而設。”

    待他座後，絮雨說道。

    “是他們的求婚,啟發了我。阿史那是第一個知道我想法的人。我告訴他,你是最適合做我駙馬的人。他是個爽快人,和他議事很愉快，他沒有任何猶豫,答應幫我。”

    “蘭泰是打不過承平的，所以不必擔心意外。”

    “宇文世子那裏，可能會對我的計劃造影響，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，減當日變數,我在再二考慮過後，還是決定請他退出。”

    “在我的計劃裏，賀都王子是最關鍵的一個人。所以他這裏,我考慮得最多。”

    “人人都知大禮實際是在為我擇選駙馬，萬一我賭輸,你不來，西蕃又堅持要我阿耶履約的話，固然可以借口推，但終歸是理虧在先。賀都是將來的西蕃王，此人莽直，倘若因此結下暗怨，自然不。”

    “大約也是上天助我，就在我為此猶豫之時,袁值送來一個消息，賀都國中的一個堂兄趁賀都來長安的機會，企圖刺殺賀都父親，發叛自立為王。”

    “數年前西蕃戰敗稱臣後，國中數勢力爭權，賀都父親上位。但阿耶並未完全放心，派宣使常駐西蕃國都，除履常職，亦安耳目監視向。此事便是宣使提前察知告知西蕃王，並協助平叛。西蕃王年邁，雖躲過一劫，但卻為此染病，因而召賀都回國，以穩定局麵。這消息很快應當也能送到賀都這裏了。所以即便我最後賭輸，你不願站出來，也是無妨。等賀都得知此事，對朝廷隻會剩下恩。”

    “我考慮妥當，也求得了阿耶的許可。這便是此次大禮的由來。”

    裴蕭元久久地著，帶著幾分迷惘。

    “你在想什麽？”

    就在他恍惚時，耳邊忽然傳來了的聲音。

    他回神，抬目，便對上了一雙正凝著自己的漆黑睛眸。

    “我在聽公主言。”他恭聲應。

    絮雨沉默了片刻。

    “不瞞你說，定你做駙馬，這件事，我已經考慮了很久。”繼續說道。

    “選定你，是因為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，我可以完全地信任你。而你伯父的到來，則是促使我下定決心的契機。”

    “不過，這些都是次要。在我決定做回公主的第一天起，我就知道，我要做什麽，我必須去做什麽。”

    著裴蕭元。

    “其實方才你不說，我從你著我的目裏，也大約能猜到你在想什麽。”

    “裴郎君，方才你在想，我不是你從前認識的那個葉小娘子了。”

    裴蕭元心中頓生一種被人窺破的不自在的覺。

    他原本一直凝然端坐，此刻不由地了肩，勉強鎮定地道：“公主想多了。”說完，卻見笑了撲-兒文=~學)笑。

    “你如何想我，都沒關係。其實便是我自己，有時也覺如今一切仿佛是夢。”

    環顧寢周圍。

    “在我回憶起全部的舊事後，除非我一開始便決定不回長安，繼續做從前那個的葉絮雨。隻要我回來，我便不可能再是以前的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對我阿耶的，很複雜。即便是到了現在，我也依然無法完全接他的自私和無。在他的心裏，第一位永遠是天下，是聖朝的大業，別的什麽都可以讓位。所以，他可以一邊緬懷著我的母親，一邊卻又容忍著謀害了的人。何其虛偽而矛盾！但是，我又不得不承認，至，在為君這件事上，他是無可指摘的。朝廷因為景升末的變，險些傾覆，他雖力挽狂瀾，登基後勵圖治，換來了如今的局麵，起來，四海升平，盛世再現，然而實際如何，裴郎君你必定比我更清楚。藩鎮方伯盤錯節，尾大不掉，朝堂外，更是不乏野心家的存在。不久前陳思達兄弟的兵變，不過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我阿耶再如何神武，他也不是真正的神人。曆代數朝先皇治下發育出來的患，終於在景升末發，如今不過也就隻是靠著我阿耶的強力手腕鎮下去，令野心家們暫時不敢再貿然出頭而已。在不見的許多地方，患依舊未除，誰也不知，哪天說不定就會因一個什麽樣的契機，天下再次大。而我阿耶已經老了。就算他仍有萬丈雄心，也是敵不過人世間生老病死的回，他似坐擁天下，實際卻是孤家寡人。他認定你為大材，心裏盼你能做聖朝的國家重，在將來，倘若萬一天下再起波瀾，你能像當年你的伯父、父親一樣，站出來，中流砥柱。”

    “裴郎君！”

    他一聲，凝視著他。

    “你莫誤會。我的意思，並不是這天下一定要由我李姓人所有，你合該保我李家皇朝。我再無知，也懂朝代更替天下興亡的道理。便是天下朝宗的姬周，也不過百年國祚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我時因那場戰，失去了母親，命運也被改變。一百年後，天下將會如何，我不見，那也不是我關心的事。我隻希在我還活著的時候，這天下再不要有任何變。跟阿公在外行走的十幾年裏，除去一些懷有不可告人之目的的野心家，我是再也不曾見過哪個普通百姓會盼戰。”

    “渭水日日過長安，白發永不見刀兵。”

    “這才是世上千千萬萬普通之人的心願。能活在一個從不曾有刀兵的世代，更是一種幸運。”

    “倘若如今這個我阿耶苦心維持著的朝廷遭到顛覆，秩序坍塌，那將導向一個怎樣的局，我不能想象。所以，即便我阿耶自私無，我也認可他做帝王的一麵。作為他的兒，我願意盡力幫他。”

    “而我，自然也需要幫手。或者說，一個我完全信任的同袍。駙馬的份，不但能為我的這位同袍提供最大的便利，更能斷絕某些想要拉攏他的人的念想。”

    “裴郎君，這就是我要你做駙馬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隨著從容而坦誠的講述，裴蕭元著的目也在不停變化，從一開始的惱怒、不自在，到微微的驚異，再到專注。及至聽完最後那話，他用一種複雜的目著，久久地沉默著。

    絮雨此時自坐榻起，來到案前，取了隻茶盞，端起煨在小爐上的銀瓶，倒出一盞溫熱的水，捧著，走到他的麵前，雙手奉上。

    “裴郎君，請飲。”含笑道。

    裴蕭元醒神，慌忙雙手接過，放到旁，隨即便要下榻還禮，卻被手過來，輕輕了下肩，示意不必起。

    裴蕭元一頓，慢慢地，順從地坐了回去。

    絮雨收回手，繼續道：“朝廷如今的現狀，你是清楚的。我阿耶不好，一旦倒下，朝堂必會生。我也不瞞你，對他將來繼承人一事，他到底作何打算，至今也沒和我提過。太子和康王，都不是我的所願。不過，他給過我承諾。所以我相信，等到了那一天，他一定會做出最恰當的抉擇。”

    “裴郎君，是我對不起你在先。”

    停在他的麵前，凝視著他。

    “我利用了你我從前的，利用你對我的好，迫你今日在萬人麵前上場表態，你做了我的駙馬。所以，你無論如何憤怒，或者怪我，都是應當的。”

    “公主——”

    裴蕭元對著近在咫尺的那一雙凝來的眼眸，終隻是苦笑了撲-兒文=~學)下。

    “我怎敢對公主如此無禮？公主誤會了。方才隻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時又說不出來，見一直瞧著自己，隻得垂目，以避開的注視。忽然此時，耳中又鑽的一句話。

    “裴郎君，你若以為我在強迫你娶我，大可不必擔心。”

    裴蕭元一怔，倏然抬目，向了。

    絮雨道：“你後來因何而與我疏遠，以為我不知道？”

    裴蕭元頓了一下，目又變得遊移不定，仿佛想說話，然而，終究再一次，他還是什麽也沒有說。

    “裴郎君你是清正君子，被迫娶一個可能是仇人的兒，就算是公主，能給你帶去無上的榮華和富貴，你又怎可能甘心接？”

    “你放心，我也不會迫你至此地步。”

    “婚不過一道儀式而已，我不會強迫你和我做真夫婦。我也無需夫郎。這不是我要你做我駙馬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“等到將來，有一天，我們各自報得大仇，也完心願，長安事了，到了那個時候，如果證明我的阿耶他確是你不能原諒的北淵之變的元兇，不用你，我自己便無見你。到時去留隨君，你我再無相幹。我絕不會你用餘生來背負如此的辱。”

    “如今這駙馬的份，你當是職便可。”

    裴蕭元顯已完全被的話所驚呆了。

    他的麵上浮出驚異不已的神，定定地著，直到又喚他一聲裴郎君，方徹底醒神。

    “自然了，我對你今日在大禮上的舉，極是激。裴郎君你真的是個極好的人。作為對你今日如此維護我的回報，我也想你知道，你仍有選擇的餘地。”

    “你若實在不願做駙馬都尉，我會給你機會。你現在就可以說。我阿耶尋個理由取消，也不是做不到的事。”

    最後，絮雨鄭重說道。

    裴蕭元微微仰麵，著站在他麵前含笑投來注目的這個子，霎時，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幕幕的舊事。

    他初識，在郡守府裏到時的微微心，他活了二十幾年來的第一次；隔著門檻，他將那靜靜立在斜夕裏的作年裝扮的子認作義妹時的淡淡惆悵；來長安後，苦苦尋找，終於在那一間破舊旅店裏得見時的狂喜；懷疑份，將帶到地牢審問，暈厥在他懷裏時他的驚慌和懊悔；昭德皇後陵，從趙中芳口中探得真相，悲傷難以自已，他將擁在茂樹下，安時的無限憐和滿足之……

    那些從前他從不曾會的喜、怒、嗔、癡，種種的滋味，全是因而起。

    還有，那一個他此生大約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夜晚。

    他為牽馬，經過靜靜的照著月的一片樅樹林。手中的皮鞭輕輕到他的上，他為之激狂，幾無法自抑……

    此一刻，麵對這子如此一個請求，這一個“不”字，他怎可能說得出口？

    模模糊糊地，他的心中也閃出了一個念頭。

    在說出方才那最後一句話的時候，他便知，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開的掌控了。就算此刻是在對他擒故縱，依舊算計著他，他也是無法拒絕。

    他心中的結依舊未消。

    然而，此一刻，莫說為去做的駙馬，倘若需，便是要他為獻上命，他應當也會毫不猶豫地應允。

    始終沒有催促。

    香囊球不停地吐煙，香煙在空中嫋嫋升騰，芬芳襲人。

    也不知過了多久，耳邊傳來亥時至的宮聲。

    裴蕭元緩緩自榻上起，立在的麵前，用喑啞的聲音說道：

    “能為公主效勞，是我的幸事。”

    絮雨心終於一鬆，微微吐出一口氣，笑了撲-兒文=~學)起來。

    “多謝裴郎君！”

    “既然此事說定了，我去告訴阿耶，盡快安排大婚。”

    “還有……”略一沉。

    “婚後，我會隨你住永寧宅的。”

    “一切聽憑公主安排。”

    他低低地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