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二十,天氣漸漸涼了下來,宮牆後那一片梧桐,一夜秋黃。
四更天,崔簡起床。
此時天還蒙蒙亮。
為了不打擾沉睡中的溫婉,他也沒點燈,兀自下到帳外穿上朝服。
不多時,一雙素手開帳幔,溫婉探出頭來,睜著一雙睡意蒙蒙的眼睛,輕聲喊了句:“夫君。”
崔簡係腰帶的作一頓,掀開帳子坐在床邊。
“吵醒你了?”
“不是。”溫婉搖了搖頭,側環住他的腰,將臉在他懷裏,“不知道怎麽就醒了……”
這些日子一直睡不安穩,有時候還會莫名其妙的心慌。
夜裏,總會做夢。
忽地,覺得有一不對勁,崔簡的朝服之下,似穿著堅冰涼的東西,用手了他口,目一滯。
“怎麽了?”
不等崔簡問,溫婉已將他的朝服開,果然,裏麵還穿著鎧甲。
震驚地抬眸,“夫君,你為什麽要穿鎧甲出門,是要出什麽事了嗎?”
雖然早就知道他們要策劃宮變,可真到了眼前,還是慌了。
怕他回不來。
崔簡握住的手,目堅定:“為了你和孩子,以防萬一。”
如果沒有溫婉,沒有肚子裏的孩子,他早就是了無牽掛的一個人,又何須多此一舉穿上盔甲防?
“你們準備手了嗎?”溫婉定定地著他,眸中凝聚著不安。
崔簡點點頭,抬手捧住的臉,兩人換了一個深吻:“你在家乖乖等我,放心好了,不會有事。”
他說得無比肯定,溫婉相信他是勝券在握的,可是又忍不住擔心。
“不要冒險……”
“嗯。”
“早點回來。”
“嗯。”
……
兩個人相擁了一會,崔簡才又吻了吻的額頭,“再睡一會吧,我該走了。”
溫婉含淚點點頭,就是再不舍,也知道,他要做的是非做不可的事。
如果即位的不是睿王,們才是真的了砧板上的魚。
崔簡走到門口,又轉過,溫婉坐在床邊,正要下地,他無奈蹙了蹙眉道:“不許腳下地。”
溫婉這才訕訕地將兩收回床上,目送著他走出臥室。
之後,一點瞌睡也無,翻來覆去躺到了天大亮。
起床後,也懶得梳妝,一直讓碧箬去前頭看看崔簡可曾回來。
臨近正午,崔簡未歸,但謝蘊來了。
沒想到謝蘊今日也穿上了一鎧甲。
十六七的年紀,姿已經拔如蒼鬆,皮白皙,雙目含笑,熱烈地像一抹驕,五稍顯稚,但清秀的麵龐並不失男子氣概。
他一路亟亟如風,挎著刀就進了院子。
遠遠的溫婉便聽見了橐橐的腳步聲。
一出門,瞧見他這樣一裝扮,心裏更是張地突突跳個不停。
“可是宮裏出什麽事了?”
謝蘊隻作輕鬆地笑了笑,“妹妹,沒什麽大事,你安心在家就是了,還有我呢。”
溫婉再次問:“究竟發生何事了,不要瞞我。”
謝蘊頓了頓,恢複了嚴肅:“我若是說了,你可別著急。”
溫婉連連頷首。
著急也要知道。
謝蘊這才說道:“今日朝上,睿王殿下將當年在弘文館縱火的兇犯帶到了聖前,指認蔡貴妃為元兇首惡,迫聖上殺妃,廢太子……”
“……蔡家的人狗急跳牆,當即調林軍將睿王殿下、聖上、還有支持睿王殿下的朝臣全都困在承正殿,他們準備宮。”
聞言,溫婉微怔:“那世子豈不是也在裏麵?”
當下隻覺得頭暈目眩,踉蹌著後退了兩步,謝蘊趕扶坐在廊下,安道:“妹妹莫慌,我看此事更像妹夫和睿王殿下定好的計策,應該是為了反蔡家,這樣奪位才會師出有名。”
“承正殿還有陛下的十二親衛,蔡家一時半會攻不破,姐姐也帶人進宮了。”
“可,可這也太危險了,倘若……”
溫婉不敢往下說。
謝蘊道:“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,但也不能太過悲觀。阿姐說了,讓我來保護你,你看,阿姐派我這麽不靠譜的來保護你,可見這件事他們是有十足的把握的。”
這個時候,謝蘊竟還有心開玩笑。
不過經他這麽一說,溫婉心裏那塊大石頭終於提起來一些。
但願,一切都好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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承正殿,厚重的紅木殿門閉,君臣被困在仄的側殿之中,門外,武帝的十二親衛正和蔡家控製的衛軍對峙。
此時不過未時,天便已黑得不同尋常,看不到邊際的烏雲將太遮擋的嚴嚴實實,一點天也不曾瀉下來。
就像此刻的承正殿外,所有通道都被堵得水泄不通。
能讓蔡家將皇城的軍全都掌握在麾下,武帝可謂是“功不可沒”。
這些年,他越發喜歡那些諂的臣子,漸漸疏遠了直言犯諫的忠貞之士。
蔡家一味逢迎,可謂是投其所好。
黑水般的鐵甲從所有可見的出口魚貫而,元安騎著一匹棗紅馬,掉朝服出了裏麵的鎧甲,緩緩停滯在宮殿臺階下。
親衛們死傷無數,已經退守到宮門前。
隻要元安一聲令下,他後的兩千兵就會衝承正殿,將裏麵的人全部斬殺。
勝利就在眼前。
他一時有些自得。
就在他抬手準備下最後的命令時,丹墀上老舊的宮殿門軸“吱呀”一聲,兩個宮人從裏將殿門給打開了。
武帝在眾人的攙扶下,緩緩從殿走出來。
“元卿,你們這樣做,是要造反嗎?”
元安笑了兩下,也不下馬,就端坐在馬上道:“陛下,擁立太子,鏟出佞,怎麽能造反呢?太子是儲君,並無過錯,他們卻要您廢了太子,這才是造反,不是嗎?”
他說得言之鑿鑿。
武帝的臉極差,滿麵都是黑沉沉的瘀滯之,像百十年的枯槁樹皮,甚至更欠缺一些生氣。
聞言,他眸幽冷,厲聲問:“元安,太子他究竟……”
話未說完,忽地遠傳來嘈的腳步聲,元安後的士兵像是忌憚著什麽,紛紛退至兩側,給某人讓路。
待領頭之人押著一個宮裝婦人走近,元安的神這才猛地怔住。
“謝蘅,你竟然敢挾持貴妃?”
蔡貴妃滿頭釵環掉了大半,青蓬,多數垂落下來,宮裝也被扯得狼狽不堪。
淚眼盈盈地著元安,大聲喊:“表哥,不要管我,殺反賊,扶持太子即位。”
謝蘅不悅地拽了一把的頭發,“賤婦,我讓你說話了嗎?”
蔡貴妃還是很聰明的。
皇城衛軍對今日發生的事並不清楚,他們隻知道自己是來勤王護駕的。
貴妃指斥他們是反賊,想坐實他們造反的罪名。
元安不由握拳頭,他謹慎地瞥了一眼謝蘅帶過來的人馬,目測不會超過千人,心裏頓時又有了底氣,冷哼一聲道:“謝蘅,你不會以為,就憑你帶的這幾個人,真能與我抗衡?”
“所以才用你心的人威脅你啊。”謝蘅說著,拿刀架在蔡貴妃保養得極好的脖頸上,嘲諷道:“元大人,是要我說,還是你自己承認呢?”
四目相,烏雲下的氣氛張到了極致。
不遠,一抹明黃站在宮牆一角,靜靜凝著這裏的一切。
無數雙眼睛的凝視下,元安雙目猩紅,他終於惱怒地開口:“承認什麽?承認那個狗皇帝搶走了我心的人嗎?”
“那太子的脈,可真讓人懷疑呢。”
元安神驚變,當即開口道:“太子乃是皇室脈,國家正統,豈容你信口開河?”
他心裏頓時不安起來,軍願意跟隨他們護佑太子,就是因為太子裏的皇族脈,如果他承認了太子其實是他的兒子,那豈不是……
他不能承認。
謝蘅的目的其實已經達到了,隻要儲君的統存疑,便不再是合適的即位人選,們今日興兵,才是真正的師出有名。
當然,為了讓睿王幹幹淨淨地登上大位,謝蘅確實用了一些骯髒的手段。
那日蜱奴進宮,無意之間撞見貴妃與元安的私,回來後將這件事告訴了。
當時謝蘅便想,如果太子真的不是陛下親子,這件事便好辦了很多。
可結果有些出乎意料。
太子的確是陛下親生。
但讓蜱奴跟皇帝撒了一個謊。
隻要讓陛下心生懷疑,又有貴妃和元安的私佐證,太子的世便了永遠的汙點。
無論他是否是為皇族脈,都已了無意義,宗室也不會同意一個脈存疑的太子即位的。
誠然,這對太子來說有些殘忍,但要怪,就怪他生在皇家,怪他裏流著蔡家的。
那頭,承正殿驚呼了一聲“陛下”,武帝暈了過去。
與此同時,宮牆一角的明黃影轉離開。
……
劍拔弩張,一即發。
元安此時已顧不得許多,他對謝蘅道:“放了貴妃,我還能保證你謝家無事,否則,你就是自尋死路。”
謝蘅置若罔聞:“不放,我也能安然無恙地走出皇城。”
元安冷笑,指了指後,“就憑你這幾個人?”
“就算你走出了皇城又如何,謝蘅,你的兵權早已被瓦解,十萬大軍被拆分到了各州留守,京中僅餘的兩萬,可都換了我們的將領。”
他言辭間的得意不可遏製。
謝蘅短暫地沉默了片刻,看著元安出了輕蔑的笑容。
同一時間,遠沉到底的天際綻了幾朵絢麗的煙花——
元安著那個方向目疑。
不多時,一人單騎衝雙方陣前,那人滿是,幾乎是爬到了元安腳邊,聲音抖道:“大人,軍中嘩變了。”
“他們殺了太師和樊將軍,已經奔著皇城的方向來了。”
就在不久之前,蔡贇帶著人去京郊大營調兵,準備徹底清洗京城的睿王黨,卻不料京郊大營那幫兵不買賬,就算他有兵符在手,也隻認謝蘅派去的謝家軍將領。
蔡贇被當場斬首祭旗,京郊大營嘩變,兵權再次回到了謝蘅的掌控之中。
謝蘅剛剛的笑,便是笑他們不自量力。
之所以那麽幹脆地出兵符,就是因為知道,手下的將領和他們的兵士出生死多年,早已不是一塊兵符可以掣製得了的。
隻要這些將領還認,那十萬大軍同樣不會旁落。
頭頂的墨終於濃烈到了頂峰,謝蘅鼻尖忽地一涼,天開始下雨了。
承正殿外也開始響起了廝殺聲。
隨著廝殺聲愈演愈烈,雨勢也滂沱起來,水混著雨水,四流淌,最終匯聚到下水口,不斷有人倒下,又不斷有人填進來。
元安在作最後的賭注,在大軍趕到之前,殺了睿王,這樣,太子便是唯一的皇嗣。
……
武帝被再度抬回殿中,他本來就隻剩下最後一口氣,剛剛那口氣瀉了,他的時候也到了。
睿王與他並無太多父子,隻是靜靜立在一旁,看著他代後事。
“昶兒。”
武帝連喚了睿王幾次,他都隻站在遠,一未。
他一出生,母後就死了,父皇把這一切歸咎於他,導致他作為嫡子,卻從小和太妃一起生活在驪山行宮,年伴隨他的,是暗殺,孤寂,還有恐懼。
他很難不恨。
隻記得很小的時候,為太子的皇兄來驪山看過他,告訴他,終有一日會接他回去。
那段時,他的生活充滿了希,每天希冀著有一日與兄長團聚。
可結果,他等來的隻有皇兄的死訊。
從那個時候他就知道,他要韜養晦,他一定要登上那個位置,他要報仇。
如今,看著蒼老垂暮的父皇,他心裏果然沒有半分容,隻有冷漠。
與那雙渾濁到幾乎快要熄滅的目對視了許久,高昶終於朝著龍榻走了過去。
武帝的目陡然亮了一些,艱難地開口道:“你……原諒父皇了嗎?”
睿王苦笑,搖了搖頭,冷冰冰地說:“父皇,你安心去吧,兒臣會治理好這天下的。”
他說完,毫無留念轉走向殿外,負手著接近尾聲的廝殺。
武帝的目追隨著睿王遙遙而去,眼中模糊了一會,口中喃喃念叨著兩個字。
隻有離他最近的崔簡聽清了。
“衍兒。”
他說的是“衍兒”。
此時,殿幾乎所有人都在關注著外麵的局勢,謝蘅的幾百重甲似乎落了下風,元安的人已經殺到了階陛上。
崔簡垂眸,走到武帝邊,伏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。
聽罷,武帝灰敗的瞳孔慢慢擰起,他費力地抬手,抓住崔簡的角。
“你……”
那句話卡在頭,掙紮了半天,直至耗盡最後一氣力,終未說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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