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一修,大周就變東西兩立了,我也已經快三十歲,就出來做。這一次雖然對上世,可卻做的極爲順當,造反了也有人赦免,等到東齊建制,我更是與當時的恆山王要好,他做那幾年皇帝的時候,我自然是錦上添花,幾乎算是半個南衙相公的局面,修爲也早早凝丹,開始觀想外……人生之種種彩,多在那些年。
“只不過,東齊皇室自相殘殺,又慣用佞幸,幾年之後便是急轉直下,我幾次獄,幾乎死,後來雖逃出命來,腳卻因被多次打斷落下病癥,修爲也卡住不前,再加上失勢之後常常被人刻意辱,就重新歸鄉讀書,順便教育鄉里。
“再後來,大魏來了,我也已經五旬過半,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統之象,又有了一些志氣,便不顧廉恥,主上書求。本以爲家門、名、經驗都在這裡,而且在西都陛見大魏開國那位時列寫詩文,我也是當時朝文士第一,想著總能給個朝爲重用的格局,卻只是讓我去做武太守……
“我當時就曉得,大魏果然是如傳聞般關隴爲本,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,便在做了兩年太守後,棄歸家,穿了道袍,只在鄉野中一座小黑帝觀中研磨古代碑刻。”
話到這裡,靠著武郡割據,然後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後裔元寶存差點沒掌住……好嘛,自己心心念唸的寶、基,是人家棄之如的玩意,是不被重用,是被不公平對待的明證。
盧思道可不管元寶存怎麼想,其人一氣說完,便來詢問張行:“張首席,你說我這一輩子活了七十多歲,歷經三朝,年時無知倒也罷了,怎麼大半輩子都不順心呢,以至於白髮蒼蒼、十指如干姜,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?”
張行笑了一下,下面許多降人也都盯住了這位首席。
很顯然,盧思道這番話既是自敘,又是埋怨,還是詢問,是代整個幽州的文武世族們來自敘、埋怨與詢問,是想知道張首席治下,他們會是個什麼況?
有什麼政治前途?
難道還要欺負?
當然,或許也有點示威的意思,畢竟,三朝盡去,幽州似乎還是幽州人的幽州。
不過,這番話好就好在,盧思道沒有說一丁點謊言,他所陳述的都是他個人的真實經歷,沒有任何添油加醋,而且雖然問的晦,卻又讓人避無可避。
這個時候逃避這個問題,你們黜龍幫想幹什麼?
張行笑完之後,果然也沒有繼續拖延,而是直接開口,卻又語出驚人:“我覺得盧公的經歷,實屬尋常,皆是時勢使然。”
盧思道眉一跳,卻知道對方言語未盡,且本修養足夠,所以沒有打斷。
“我其實也有與盧公類似的經歷,但不是什麼仕途經濟,而是心境浮沉。”張行繼續緩緩言道,笑意不減。“我年輕時遇到不平事,總覺得自己若能持其強盛取而代之,必能做的好;後來在東都廝混了幾年,看到了中樞最腌臢的一面,便怒氣盈天,恨不能掃天下清,再立一番新天地;只不過,這不是自己真來造反了嗎?便又曉得,凡事皆有初,一初疊一初,世事浮沉,皆是自古以來一件件事一個個人疊起來的,人居於其中,想要有所作爲,一來要尊重過往,順勢而爲,二來要理清頭緒,弄清楚脈絡,才能對癥下藥,增添一些好的脈絡出來……”
“這是不是首席紅山上關於‘努力行事’的道理?”盧思道口道。“只要不停做好事、新事,使人間繁盛的事,那世道雖有周折,但一定會變好。”
“正是這個,盧公果然是真曾聽過我的話。”張行笑的更開心了。
“那敢問,首席所言時勢使然,又是哪一個脈絡使然,首席又準備如何在這條脈絡里加新東西呢?”盧思道追問了起來。
“很簡單,盧公三朝之不順,在我看來,其實就是‘政出於何’導致的錯位問題。”坐在條凳上的張行稍微嚴肅了一下。
盧思道肯定是對自己的人生仔細思考回味過許多次的,而且很明顯是專門研究過張首席的思想理論的,所以隨著對方這句話說出來,雖然稱不上虎軀一震什麼的,但也瞬間有些恍惚之態。
至於下面的這些幽州降人,就反應不一了……肯定有人能反應過來這是在說什麼,但肯定也有人糊塗,而且肯定有人懂裝不糊塗,有人糊塗裝懂。
再加上在場的黜龍軍英們大多需要板著臉,倒是更加顯得氣氛古怪了。
“三輝四……白帝爺之前的歷史脈絡只有大概,咱們就不說了,只從四歸位之後來講。”張行娓娓道來。“先是白帝爺一統之業未竟,天下分崩,列國封疆,到了《酈月傳》的時候,祖帝與雙驕並爭,雖擲刀嶺,大業崩塌,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,就有了唐皇繼業……到此爲止,天下政令,其實一直是在從封建地方轉移到中央的,從貴族人治轉移到文法吏的文書治天下的。
“而又因爲自古以來都是家天下,所以,實際上可以說,政出於皇帝。”
“說的好!”盧思道拊掌認可。
“但是,政出於皇帝,皇帝也只是一人,一人之善,天下大善,一人之惡……這個就不舉例子了,曹徹骨還未寒呢……再加上文法吏、文修、武修,本就天然有力,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惡,就造了前唐的政治大潰,然後地方割據,冠南渡,而從前唐後期漸衰,一直到大周出現,這個時候天下的走向是‘政出於家門’。”話到這裡,張行看了看側的盧思道,語調提高了不。“盧公以爲如何?”
“是有道理的。”盧思道想了一想,點點頭。“政出於皇帝鬧得天下大,便歸於有力的文修、武修、文法吏,而他們又沒有自己的朝廷,便以家門宗族爲限,藉著朝廷的殼,以作政令……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後面局中的走向。”
“正是如此,只不過了兩百年,天下人終於意識到,政出於家門,竟然比政出於皇帝還要差勁。”張行喟然道。“政出於皇帝,或許十個裡還能遇到一兩個好皇帝,政出於家門,四都是一般黑;
“政出於皇帝,只要供奉一人便可,政出於家門,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門閥;
“政出於皇帝,平民百姓還有些許機會能逢君之惡,政出於家門,連寒門都不能登堂室;
“更要命的是,昔日之所以能政出於皇帝這個局面,不是人們拼了命的要把這個政塞給皇帝,而是列國紛爭,無地不戰,無日不戰,戰爭本就是天下最大的惡政,必須要用一之政來避免這種各紛爭,而現在政出於家門,天下人竟是用兩百年的凋敝、萬里的殭來重新認識到統一的必要,於是自大周以來,天下就開始從政出於家門,漸漸轉回來政出於皇帝。
“盧公,大周、東齊、大魏,你自家想一想,便是中間多離奇故事,多豪傑英雄,是不是就是這個轉變的趨勢?”
盧思道沉默良久,方纔緩緩來言:“是……確實是這個趨勢,世族一日日無力,皇帝一日日權重,便是有關隴諸族,也不知道換了多茬,也還是皇帝一日日權重;就連東齊這裡,也是晉地軍族、河北世族一起漸漸讓位於皇帝之權……總上就是這個趨勢,張首席,你果然是個天縱之才,我一輩子沒窺破的東西,到了你這裡卻一語道破。”
張行不置可否,只寬道:“盧公只是在局中罷了……你出生前,兩百年的走勢都是政出於家門,何況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出,自然以此爲金科玉律,然後從出仕開始,卻恰好遇到了天下大勢的更易,走了下坡路,而這個下坡路對我這種小子來說自然是大勢所趨,可於你本人而言竟是生死榮辱……哪裡能輕易擺?”
“我後半生常常想,爲什麼東齊那些貴人要一次次刻意辱我?爲什麼寧可用佞,也不用我?這竟然是合乎天道的嗎?”盧思道言語艱難起來。“是我活該辱?”
“盧公這就想多了,掌權者辱世族以作打,固然是尋常手段,但無故辱人總是不對的。”張行笑道。“大勢是大勢,現實是現實……但無論如何,時代變了,總是對的。”
盧思道低頭好久才緩過來,然後一聲嘆氣:“說的好,是我在局中,走火魔了。”
張行沒有吭聲。
“張首席。”盧思道嘆氣之後,言語清朗了許多。“若是這般我還有個問題。”
“盧公請講。”
“無他,張首席既然心中看破了大勢,可爲什麼並沒有按照你所言大勢去做皇帝呢?而且我聽說張首席此番北討,專門起了一面規制極大的大旗,喚作‘替天行道’,那敢問,張首席要行的到底是什麼道?”
“很簡單,我想行自己的道,廢‘政出於皇帝’中不好的地方,取好的地方,來個‘政出於幫’。”張行言簡意賅。
“怎麼講?廢什麼,取什麼?張首席不做皇帝了嗎?”
“廢皇帝擅天下之利於一人這一條,取集天下爲一的中央集權,同時繼續順應天命,制家門之政,同天下之利。”張行張口就來,沒辦法,都快背了。“至於皇帝,可以做,可以不做……如果事業有了挫折,不做皇帝不能聚集力量,我就做;而如果一切順利,做不做都無所謂,反正我的志向不在此世間,而且這個皇帝也不是之前那般樣子。”
盧思道深呼吸了幾口氣,了清朗的天空。
“而到幽州……”張行終於再度看向了那些降人。“一則,誰也不許與我做家門之政,無論文武,尚有幻想者,現在就可以走,我絕不扣押,咱們刀槍見過再說其他,省的將來再鬧事,對咱們都不好,不要懷疑我之前族誅之言語,那就是對著幽州掌握軍政的家門而言的;
“二則,只要摒棄家門之政,從黜龍幫之政,就不用擔心被人辱、打,我視河北爲本,視天下爲一,以才德取士,不敢說絕不偏頗,但也會盡量公平。”
下方有些,卻無人敢言。
盧思道回過神來,主替這些人來問:“可是張首席,要是你的道錯了怎麼辦?”
他沒有問諸如什麼“後來人改了你的道怎麼辦”之類的,因爲他早就從其他人那裡聽到過這位首席的許多言語和對應回答……人家不在乎,人家問心無愧,人家就是衝著超此世間走的。
所以,他只問了這一句。
“錯了,也要行我的道,”張行坐在條凳上,如同辯論一樣用極快的速度回答了這句話。“不然階下諸位,爲何至此呀?”
盧思道沒有吭聲。
下方降人也都無聲。
周圍軍士、準備將、文書、參軍也都沉默。
整個大殿前的空地上全都雀無聲。
秦寶抱著懷在後方大殿側門前看著這一幕,心中毫無波瀾……這就是他張三哥的行事方式,你要辯,他樂意辯,甚至喜歡辯,但從不指著言語能夠服對方,也從不會搖自己的路線與行。
當然,從幽州人的角度來說也算是做到極致了。
秦寶甚至懷疑,即便是李定那邊敗了一陣,這些幽州人也會來降的,因爲他們本來就沒得選,只是基於幽州民風,總想著打一拳再來下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