荏苒,轉眼又捱過十日。
落月橋上開始有穿單衫的小姑娘早晚出來賣茉莉花,茉莉花香氣清雅芬芳,醫書記載,以茉莉蒸油取,做面脂頭油,既可潤燥長髮,也可香浸骨。
京城審刑院詳斷範府院中,寢屋裡,範夫人趙氏正坐在鏡前,任由後丫鬟將新買的茉莉頭油輕輕拭在髮梢。
頭油落在髮梢上,原本蓬鬆的烏髮頓時變得熨起來,越發顯得如綢緞細膩。趙氏看向鏡中的人,貌婦人臉若桃花,眉似柳葉,十足的豔人。
卻微微蹙起了眉,左右仔細端詳著自己的臉,又探出手了自己腰,問後的婢子:“翠兒,我近來是不是胖了些?”
婢子笑著答道:“夫人花容玉貌,窈窕得很呢。”
趙氏搖頭:“不,我近來定是了些。”
這些日子範正廉早出晚歸,趙氏服侍他用飯起居時,時常看見範正廉心不在焉的模樣。趙氏本就擔心範正廉隨著仕途得意,心思也漸漸飄向他。如今範正廉反常,趙氏自然懷疑。
只是的人查探,也沒查出個什麼外室的蛛馬跡,思來想去,趙氏只能懷疑是範正廉厭倦了自己。
著窗外的日頭,有些煩躁地嘆了口氣。
天氣越來越熱了,子的衫也越來越輕薄,已換上了金紗,紗上有粼粼微,走起路時若日下的波紋人。
只是人歸人,這樣薄薄的紗,若非本子清瘦,穿起來難免顯得臃腫。
趙氏是人,天氣冷時料還能遮一遮,天氣熱時一穿得單薄,總是對自己的姿多有不滿。
是的,趙氏對自己的姿格外敏。
或許是因為時爹孃為取的閨名“飛燕”,一聽就輕盈嫋娜,何況那位同名的禍國妖姬是以纖細能掌中舞而聞名,自小到大,這名字就如麗的咒,一直綁縛於心頭。
趙氏生得很,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刻薄,隨著年紀漸長,日漸圓潤。這本來和無損人之名,可與的閨名一襯,總覺得有幾分促狹。
趙氏也自覺惱火,想要“人如其名”,想要“嬛嬛一嫋楚宮腰”,可惜髮之父母,有些事偏也邪門得很。無論吃得再,用過再多藥,的四肢始終無法像那些畫上仕一般單薄纖細,就如牡丹花永遠也變不百合花。
偏偏的夫君範正廉看夠了牡丹花,如今瞧著似對百合花興趣的模樣。
趙氏冷冷地想,這世道,總歸是對子要求更多。
漫無目的地想著,倒是記起了一件舊事,喚來邊婢子:“對了,之前讓人去仁心醫館買‘纖纖’,怎麼還沒買到?”
上次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來府中小坐,閒談時曾說起京中出了一味藥茶,效用極好,屠夫用了都能變潘安。
這實在是無稽之談,不過董夫人說得信誓旦旦,不似說謊模樣,加之趙氏近來也有閒,便真令人去城東廟口查探,一問,果然見有一矯勇男子正在賣。
那豬潘安的故事竟是真的。
如此,趙氏便心極了,立刻下人去採買來。
婢子答道:“府上採買的人說,醫館的坐館大夫一直說無貨,採買的前前後後這十日一共已去問過四五回,都空手回了。”
趙氏作一頓:“已去過四五回了?”
婢子點頭。
“這醫館倒是好大的架子。”趙氏心中有些不悅,“既已去過一次,便該知我府上有用,換了識趣的人早就將東西送了過來。他們倒好,一介小小醫館,還教我們府上的人三催四請,好不識抬舉。”
頓了頓,趙氏又問:“這醫館背後可有什麼人撐腰?”
婢子搖了搖頭:“奴婢已打聽過,醫館的東家是個普通商戶,坐館大夫則是個進京的外地孤。整個醫館統共就四個人,還有兩個是幹活的夥計。”
趙氏諷刺:“果然,鄉下人才會這般不知規矩。”
夏日晝長,惹得心中發躁,於是斂了笑意,冷道:“你再找人去醫館一趟,拿我的名帖,就說本夫人要用藥,限三日必須送來。”
“是。”
……
範府的帖子下來時,正是未時。
已過夏至,晝日更長,西街上賣竹簟子的生意好了起來,街道上熱浪滾滾,正午時分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門,各自在屋舍中默唸心靜自然涼。
杜長卿從巷果鋪裡買了新鮮桃子回來,被銀箏用井水浸過,拿出來冰冰涼涼。用刀切兩塊,好似頰鮮,一口咬下去,又脆又甜,口舌生津,在大熱天裡很是清爽。
“怎麼樣,陸大夫?”杜長卿搖著竹扇,得意洋洋地看:“我們盛京的桃子,是不是比你們那更好?”
這也要比較?銀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。
陸瞳卻笑了。
落梅峰上也有桃樹,但山上的野桃子又酸又,個頭還小,稀稀拉拉結上幾個,實在難以下口。
蕓娘從不將那些桃子摘下來,任由它們留在枝頭,到了暑日,偶爾會有鳥雀來啄食,但也不太多。如果換做是眼前這樣的甜桃子,落梅峰上大概會更熱鬧一點。
阿城從外面走進來,將一封帖子遞到陸瞳手中:“陸姑娘,范家的人又拿帖子過來了,請您三日送上‘纖纖’。”
這幾日範府的人都來買藥茶,偏偏這幾日纖纖斷貨了,新的藥茶陸瞳還沒做出來。於是這范家隔三差五來催一催,催得人心裡發慌。
杜長卿“呸”的一聲吐出裡桃核,斜眼睨著陸瞳,很有幾分懷疑:“陸大夫,你這幾日做藥茶怎麼慢了這麼多?是不是做材料的銀子不夠?”
陸瞳手接過帖子,將帖子收起來:“藥茶已經做好了。”
這實在教人猝不及防,杜長卿也愣了一會兒,片刻後,他道:“那還等什麼?阿城,他們人趕來取!”
陸瞳打斷他:“等等。”
“又怎麼了?”
“範夫人看樣子很生氣,只送上藥茶,恐怕難以平息對方怒火。”
杜長卿著桃核,目詫然:“那要如何?你還打算負荊請罪,登門拜訪?”
“好主意。”
杜長卿:“……”
陸瞳站起:“總要彰顯我們的誠意。”
……
趙氏的人送帖子不過一個時辰,仁心醫館的回帖就立刻就呈了上來。
婢翠兒站在趙氏跟前,低聲地說:“……醫館的坐館大夫就在府門外等著,除了送藥,還想親自見夫人一面,許是知道得罪了人想當面致歉。”
趙氏捧著手裡的茶,心中輕視之意更濃:“現在倒是知道怕了。”
“夫人可要見見?”
趙氏皺了皺眉,想了一會兒,才道:“讓在府門先等上一刻,再進來見我。”
陸瞳與銀箏在範府門口等了約莫一炷香時間,才有個婢子姍姍來遲,引們二人進府去。
這下馬威立得足夠明顯,陸瞳也不多言,只與銀箏隨著婢子往府院中走,行走時,不聲地打量四周。
範府極大。
原先以為柯家的府邸已然極寬敞,但範府的宅院比柯家還要豪奢許多。泉石林木,樓閣亭軒,可見緻講究。
陸瞳的目在花園一方紅寶石盆景上一頓,隨即低下頭,神意味不明。
曹爺那頭查來的訊息,審刑院詳斷範正廉,原本出小之戶,約莫六七年前得賜同進士出,擔任元安縣知縣。
範正廉做知縣做了三年,因辦案出,理了好幾樁陳年冤案,得當地百姓擁護。清名抵達天聽,陛下特意擢升範正廉職,將範正廉調回盛京。
短短幾年間,範正廉就由小小知縣,為刑部郎中,又至刑部侍郎,到如今的審刑院詳斷,可謂風頭無限。
更重要的是,範正廉的名聲還極好,民間都言他“明察秋毫、持法不阿”,素有‘範青天’的名。
想來正因如此,當初陸謙上京告狀,才會第一時間求助範正廉門下。
去求助一個‘有冤必查’的青天大老爺,聽上去沒有任何問題。何況陸謙常年呆在常武縣,平人百姓遇到不公,尋老爺主持公道,是自然而然的事。
只是……
陸瞳垂下眼睛,真正清正廉明之人,府邸為何會如此豪奢?就算以範正廉如今的俸祿,想要養出這麼一座宅子也並非易事。
除非範正廉的妻子嫁妝厚,可範正廉的妻子趙飛燕,家世與範正廉未升遷前差不離多。
範正廉主持盛京昭獄刑司,若有人賄,無非也就是在案子上做文章。
何況以太師府的權勢,只消打一聲招呼,都不必送上銀錢,底下的人也會將事辦得妥帖。
正思索著,前面引路的婢子在花廳前停下腳步,道:“陸姑娘,到了。”
陸瞳抬眼。
夏日炎熱,花廳裡的竹簾半卷,雕花細木貴妃榻上,斜斜倚著個年輕的婦人。
這婦人穿一件玫瑰紫紗紋大袖,面如銀月,似紅蓮,頭頂鬆鬆著一隻紅翡滴珠金步搖,隨著作,巍巍地輕晃,數不清的百千,教人看了心中發。
陸瞳心下了然,這就是範正廉的夫人趙氏了。
同銀箏上前,規規矩矩地和趙氏行禮:“民陸瞳見過夫人。”
半晌無人應答。
趙氏也在打量陸瞳。
已從下人裡聽說,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是個子,不過乍聽聞此訊息時,趙氏也不以為然。
子行醫者不多,除了宮中翰林醫院的醫外,民間醫館藥鋪中的醫,多是家中窘迫不得已出來謀生的。
否則好端端的,哪個好人家的兒願意出來拋頭面、低聲下氣地伺候旁人?
趙氏以為自己會看到一位灰頭土臉、畏畏的窮困婦人,誰知道事實並非如此,是以當陸瞳與銀箏站在前時,趙氏才會大吃一驚。
左邊的俏麗姑娘手裡捧著醫箱,是醫館幫忙的夥計,瞧著比的丫鬟翠兒還要伶俐幾分。
至於右邊的……
趙氏皺了皺眉。
這子比想得要年許多,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,生得甚是標緻,態輕盈,如霧烏髮梳雙辮,乖巧垂在前。上的那件淺綠衫不知是做得寬大了些,還是因為這子本過於纖瘦,顯得有些空,越發襯得人容纖麗,弱不勝綺羅。
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釵環,只在髮間點綴了些新鮮茉莉。茉莉芬芳,襯得越發明秀清雅。教人無端想起那首詩——
冰雪為容玉作胎,合傍鎖窗隈,
香從清夢迴時覺,花向人頭上開。
是個人。
“你就是仁心醫館的醫?”良久,趙氏開口。
“是,夫人。”
“起來吧。”
陸瞳與銀箏這才站起來。
趙氏盯著陸瞳,臉有些不好看。
慣來將容貌看得很重,可以允許人比聰明,卻不樂意見到人比麗。
這醫生得有幾分,眉眼間又有些淡淡的書卷氣,顯得文弱秀雅,站在花廳中,若不早知道是個坐館大夫,單看上去,說是書宦世家的小姐也有人信。
還有那纖細的材……
委實教人妒忌。
趙氏下心中微妙的妒意,冷冷道:“聽說你想見我。”
陸瞳手,銀箏忙遞上醫箱,陸瞳開啟醫箱,從裡頭取出三隻雪白瓷瓶來,遞到趙氏的婢子手中。
婢子將瓷瓶拿給趙氏看,那瓷瓶上以紙箋畫著幾瓣榴花,是“纖纖”。
“夫人府上的人先前來買藥茶,奈何先前那批已經售罄,民近來又在改進方子,方子未驗清效果前,不敢隨意送至夫人跟前,以免傷著夫人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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