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京過了小暑，天氣越發炎熱了。

西街的鞋鋪前，用錦布結了涼棚，一到傍晚，三三兩兩小販坐在涼棚下納涼。

今日難得涼，晨起沒了日頭，杜長卿領著夏蓉蓉主僕去城裡閒逛，順帶給夏蓉蓉爹孃買些土產，醫館裡只留了阿城和銀箏幫陸瞳整理藥材。

陸瞳坐在醫館裡，把新做好的“纖纖”摞在長櫃角落，前幾日又在杜長卿手中賒了一百兩銀子，只能多做些藥茶補。

銀箏正在掃地，阿城去西街漿水鋪給陸瞳買甜漿去了。

杜長卿對陸瞳的口味難以理解，但新開的這家漿水鋪對陸瞳來說，甜得正好，兩杯一共三個銅板，醫館裡其他人嫌太甜，陸瞳每日買了，便一個人喝兩竹筒。

約莫過了半柱香，陸瞳才剛把藥茶全部擺好，阿城回來了。

回來的阿城面踟躕，手裡提著盛漿水的竹筒，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。

陸瞳看了他一眼：“怎麼不進來？”

不等阿城說話，後有人聲陡然冒出：“陸大夫！”

陸瞳放藥茶的作一頓，掃地的銀箏也直起來看向門外。

段小宴笑嘻嘻地從門外走進來，稔地與幾人打招呼：“銀箏姑娘。”

陸瞳朝他看去，段小宴後，站著個帶刀的俊青年，笑著對上了的目。

陸瞳心中一沉。

這人簡直魂不散。

頓了頓，淡聲開口：“裴大人怎麼來了？”

裴雲暎走進來：“買藥。”

“買藥？”

段小宴轉過：“近來伏天暑氣重，營裡的兄弟在外走難免過了暑頭，大人想買些降暑氣的藥茶，回頭熬了給兄弟們分著喝。”他衝陸瞳一笑：“這不想著都是人，特意來顧陸大夫生意了嘛。”

陸瞳點頭：“多謝。”又對他們二人道：“稍等。”

在桌前坐下，拿紙筆寫方子，裴雲暎站在藥櫃前，目從龍飛舞的字跡上掠過，微微挑眉。

陸瞳不曾察覺，寫完後將方子給阿城，阿城抓藥去了。銀箏覷了覷二人，笑道：“兩位先在這裡稍坐一會兒，奴婢去泡……”

“茶”字還未說出口，兩杯盛甜漿的竹筒已經放在了小幾上。

裴雲暎抬眸，陸瞳微笑著收回手：“剛買的漿水，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嚐嚐。”

這是不打算給他們泡茶的意思了。

一杯甜漿喝完也不過片刻，泡茶喝茶卻得好一陣子，陸瞳雖未明著說出口，卻也算將逐客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。

裴雲暎視線從陸瞳臉上掠過，過了一會兒，他搖了搖頭，好脾氣地拿起盛漿水的竹筒喝了一口。

下一刻，年輕人面上笑容僵了僵。

邊的段小宴早已嚷出聲來：“呸呸呸，這也太甜了吧！陸大夫，你買的是什麼？！”

“姜水。”陸瞳道：“很甜嗎？我覺得剛剛好，醫館裡藥材都是苦的，段小公子手中姜水，比藥水甘甜。”

神平靜，語氣沒有毫戲謔，看不出來是不是故意捉弄。

裴雲暎放下竹筒，嘆了口氣：“有道理。”

陸瞳看向他。

這人面上看不出來生氣，態度始終客氣又和煦，不知是好涵養還是好心機。

阿城還在抓藥，段小宴握拳抵住邊輕聲咳了咳，沒話找話道：“陸大夫，上回在範府門口見到你，本想與你多說幾句，奈何當時公務繁忙……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？沒人來找你們麻煩吧？”

陸瞳跟著在桌前坐下：“沒有，承蒙段小公子關心。”

段小宴又咳了兩聲：“說起來，上回在範府，我荷包還丟了……”他說這話時，試探地看向陸瞳。

陸瞳安靜注視著他。

段小宴結了一下：“你、你看見我的荷包了嗎？”

裡鋪裡寂靜一刻。

灰雲遮蔽長空，門前的李子樹枝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。

半晌，陸瞳平靜開口：“段小公子是懷疑我了你的荷包？”

阿城蹲在藥櫃前，抓藥材的靜窸窸窣窣作響，銀箏站在門前桌邊，低頭認真著桌子。

段小宴呆了一會兒，尷尬地笑起來：“怎麼會？我就是隨口一提。”

陸瞳點頭：“段公子，我沒有看到你的荷包。”

段小宴忙道：“我也覺得你沒看到，應該是我掉其他地方了。”說完，桌下的手輕輕扯了扯裴雲暎的角。

裴雲暎坐在一邊，目掠過藥鋪桌上摞著的一疊‘纖纖’上，忽然換了個話頭：“陸大夫藥茶賣得不錯，聽說連詳斷范家都主相請了。”

“僥倖能範夫人眼而已。”

“怎麼會僥倖？”他笑，“範夫人惜態，陸大夫就正好做出纖藥茶雪中送炭，要不是知道陸大夫是外地人，我還以為陸大夫是特意為範夫人準備的。”

銀箏桌的手張得攥抹布。

陸瞳看著他：“大人言過，做出一味藥茶，並非旁人眼見那般簡單。況且我一介平人，與家毫不相干，如何能左右夫人決議？”

他便點頭：“也是。”

他又看向桌櫃前的銀箏，銀箏低著頭，正認真把桌上散的白紙收起來。

裴雲暎看了一會兒，手拿起桌上的甜漿竹筒喝了一口，隨即蹙了蹙眉，似是嫌漿水太甜。

他陸瞳：“陸大夫。”

陸瞳應了一聲。

“我記得之前幾次見面，你邊那個丫頭慣是能言快語。怎麼這幾次見面，沉默了許多。”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，不不慢地開口：“不會是怕說，特意遠著我？”

陸瞳眉心一跳。

抬眼，朝裴雲暎看去。

白日裡鋪不曾點燈，天完全沉下來，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，一緋錦服，腰間長刀凜冽，格外風姿俊雅。

只是眼底的笑意很淡。

頓了頓，陸瞳平靜答道：“大人說笑，我們份微賤，見了大人這般的王孫公子、貴客豪門，一時笨口拙，上不得檯面。還大人勿怪。”

一口一個“大人”說得諷刺，段小宴也察覺出氣氛的微妙，當下坐立不安，裝模作樣地問那頭的阿城道：“那個……藥茶包好了沒有啊？”

“好了好了！”阿城邊吆喝著，邊將兩大包藥茶頓在桌櫃上，抹了把汗：“藥茶有點多，耽誤兩位大人功夫了。”

“沒事沒事。”段小宴也抹了把汗，起拿手扇風，上道：“這天怎麼這麼熱！”

他踱到桌櫃前，付過銀子，拎起兩大包藥材，催促裴雲暎道：“大人，這天不早，我們也該回了，不好耽誤陸大夫瞧病。”

陸瞳站起：“大人慢走。”不見毫挽留之意。

裴雲暎靜靜看著，過了一會兒，他低頭笑笑，跟著站起，走了兩步，忽又想起了什麼，轉將桌上那杯未喝完的姜水拿起，衝陸瞳晃了晃：“多謝陸大夫的姜水。”

“下回見。”

他二人離開了仁心醫館，銀箏挪到門口，一直等看不見他們背影時，才拍著心口輕輕鬆了口氣。

阿城小聲嘟囔：“這裴大人脾氣這般好，怎麼每每瞧著怪瘮人的……”他自語，“一定是因為他那把刀煞氣重的緣故……”

另一頭，離開了醫館的段小宴與裴雲暎去前頭牽馬。

段小宴小聲抱怨：“哥，我就說了今日是白跑一趟，陸大夫不可能撿到我的荷包。弄這副尷尬境地，日後還怎麼再見？”

裴雲暎停下腳步：“誰說不可能了？”

段小宴一愣：“在說謊？”

“看不出來。不過的話，你信三分就是了，必要關頭，三分也不要信。”

段小宴無言：“哥，我總覺得你對陸大夫有偏見，我之前打聽過，陸大夫在西街名聲很好，都說是人心善的活菩薩，就你防賊一般防著。一個弱子，至於嗎？”

“弱子？”裴雲暎哂道：“看清今日穿的什麼了？”

“穿什麼？”段小宴愣了一下：“一件子，漂亮的，陸大夫長得好看，穿什麼都好看。”

裴雲暎看了他一眼。

段小宴莫名：“我說的不對嗎？”

“我第一次見的時候，寶香樓，穿布。第二次，萬恩寺，變白羅，今日上料，已換了雲素紗。”

“哥你居然記這麼清楚。”段小宴不以為然，“很正常嘛，陸大夫是外地人，來到盛京，學著盛京子打扮，之心人皆有之，梔子都有好幾件花子呢。”

裴雲暎把從醫館裡帶出來的竹筒遞給他，轉去解馬繩：“布每匹三百文，絹羅每匹五百文，至於雲素紗，一匹至一貫錢。不到半年，陸大夫料花用漲了不。”

段小宴舉著竹筒茫然：“這又能代表什麼？”

裴雲暎解開馬繩，翻上馬：“這代表，如果陸瞳是和你一道進的殿前司，那麼現在，已經是你頂頭上司了。”

他“駕”了一聲，縱馬而去，段小宴在原地呆了半晌，回過神來，氣急敗壞道：“哥你罵我！”

……

仁心醫館。

直到傍晚，杜長卿才領著夏蓉蓉主僕二人回來。

今日一番出行，收穫不，杜長卿提回來的土產堆滿了小半院子。似是疲累至極，杜長卿話也沒與陸瞳多說，招呼阿城回家去了。

銀箏將醫館鋪門關好，陸瞳點起燈來，夏蓉蓉讓香草過來，遞給銀箏一個小紙包。

銀箏疑：“這是……”

香草笑道：“是我家小姐和表爺今日在外買的白玉霜方糕，想著陸大夫吃甜的，特意帶了一些給陸大夫。”

銀箏同道了一回謝，提著紙包回到陸瞳屋裡，陸瞳剛提著醫箱從門外進來。

“隔壁夏小姐送來的方糕，”銀箏道。

陸瞳：“放桌上吧。”

銀箏把方糕放在桌上，回將門窗關好，拿剪子剪短燈芯，屋子裡明亮起來。

陸瞳將醫箱收好，又彎腰，從床下拎出一個小匣子，接著開啟桌屜，從桌屜中拿出一個淺金的荷包。

荷包是綢緞面做的，上頭繡了兩隻戲水鳧鴨，水草縈繞間意趣如生，緻極了。在這荷包的邊緣，還藏著一行小字，是人的名字——段小宴。

這是段小宴的荷包。

銀箏端著油燈走過來，把油燈放在桌上，看著荷包輕聲問陸瞳：“姑娘，今日段小公子來醫館，為什麼不把荷包還給他呢？”

那一日範府門口，段小宴走得匆忙，陸瞳和銀箏待要離開時，瞧見地面上掉了一隻荷包。

荷包口還是松的，上頭繡著段小宴的名字，許是他在茶攤付完茶水錢後沒收好，行走時掉了出來。

陸瞳將荷包撿了回去收好，今日段小宴前來，銀箏還以為陸瞳會把荷包還回去，沒料到陸瞳什麼都沒說。

長夜靜謐，陸瞳的指尖挲過荷包上名字凸起的刺繡，突然開口：“段小宴為什麼會在範府門口？”

銀箏一愣，下意識答道：“……不是辦差時路過麼？”

“既是辦差時路過，為何穿著常服？茶攤前喝茶一共不過三四人，見過你我後，段小宴離開，那些人也跟著離開了，說明是一起的。”

“段小宴當時問我為何在此地，我只告訴他替人施針，但裴雲暎今日一口道出我替趙氏施針，可見對我一舉一了如指掌。”

“還有你當日段小宴名字，他遲遲未應，最後才轉過來，好似不願被你我發現。這是為何？”

銀箏聽得心驚跳：“姑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他在監視我。”

陸瞳平靜道：“我們被盯上了。”

窗外梅枝隔著紗簾映在花窗上，一幅畫便被框在了窗景中。

銀箏發白：“可是他們為何要盯著姑娘？”

陸瞳垂眸：“早在萬恩寺時，裴雲暎就懷疑到了我上。一路試探，無非是為柯乘興之死，只是此案已結，找不到證據，他也只能從我這下手。”

銀箏聞言，越發張：“他們是家人，咱們鬥不過，姑娘現在打算如何？”

陸瞳拿起桌上荷包，仔細著那兩隻戲水鳧鴨，微微笑了笑。

“沒事，就讓他盯著吧。”

手開啟匣子，把荷包裝進去，又彎腰將匣子放回了床底。

一切杳無痕跡。

“對我們來說，這說不定是件好事。”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