庸子鄢堂堂一屆狀元郎，當年與榜眼探花同翰林，眼睜睜看著梅探花扶搖直上，自己至今還是個崇文館編撰。

開始的時候當然有所不甘，不平著不平著，人也就習慣了，平日抄抄舊典收收碑帖，日子過得還算太平。

說起藏書，這位狀元郎家中有一本祖輩傳下的《七國拾》，里面編錄著先秦列國謀士的策雜談之類。

值錢是不怎麼值錢的，學價值亦不高，拿來墊桌腳綽綽有余。

所以梅鶴庭的人出風聲想尋這本書時，庸子鄢開始沒當一回事。

不想這日就請他過府了。

好在不是過堂。庸子鄢是個隨和的人，手搖折子扇帶著書僮踏梅府，逢山夸山遇水贊水，見著梅鶴庭笑臉長揖。

“卿大人公事繁重，今日卻有閑，正好你我久未深談，不如趁今日手談一局如何？”

梅鶴庭請人上座，單刀直：“那本《七國拾》，年兄開個價吧。”

庸子鄢不隨和的時候，也是個風度翩然的佳公子，攢眉收攏折扇，一時不知該驚嘆于對方的強買強賣，還是直白市儈。

大家都是讀書人，世風竟日下到如此地步了？

他犯難道：“大人這便教某難為了，畢竟是祖宗傳下的孤本籍，某日日焚香供奉著，不敢有一刻懈怠。若是易主，庸故楚難見列祖列宗啊。”

屏避了下人的竹亭，清風徐來，拂過梅鶴庭澹然的眉目。

他揀起凍石小壺，為客人斟一杯八分的茶：

“一部尚書之位，可能讓年兄有見列宗？”

庸子鄢走出梅府的時候，袖中已然無書一輕。

書僮言又止，覺得自家老爺不該出這麼大的破綻——哪怕假裝回家去取一趟也好啊，這麼著，顯得人都不隨和了。

“你不懂，在這位面前，任何偽裝都是多余。”

庸子鄢轉扇敲敲肩頭，自嘲一笑，“往后在他面前再也抬不起頭嘍……”

書僮不以為然，一路上納罕，等回到家低聲問老爺：“老爺莫不是真被誆住了吧，一個四品，張口便許您個正二品，當朝廷是他家開的？他有那本事，自己為何不坐，這其中，有詐吧？”

庸子鄢搖頭，“你還是不懂啊。”

不說他近日提點刑獄出的鐵手腕，單說梅鶴庭其人——他若想詐人，用不著虛以委蛇；同樣，梅鶴庭出口的話，便是落子無悔。

誰讓慈恩塔下題名，十七人中他最年呢。“罷了，隨和，隨和。”

《七國拾》的確是一本不值得的書，拉拉雜雜一大本，只有三頁紙有用，那三頁中，記錄著醫祖扁鵲關于《經》的補疑見解。*

三頁看下來，又只有三行字有用。

當那句話映眼簾，梅鶴庭一頓。

繼而，一種妖冶的明在他眸底綻開，一揚腕子裁下那頁紙，掖在懷。

姜瑾進門來便撞見這一幕，腳步滯停。

賣鬻爵。

從前經公子手里查辦的就不，現如今……

他最近見多了公子種種行事，不敢往深想，避開眼問：“公子可從書中找到了治病之法？”

梅鶴庭將書合上，神恢復平靜，“何事？”

“哦，”姜瑾正道，“小七方從護國寺傳回信兒，法染國師，今日出關。”

這位法染國師，亦是梅鶴庭尋求治病之方的門路之一。

此人原本出皇室，天姿神穎，雜學頗，據說當年嘉娘娘病重時，他曾自薦請脈，后來那張太醫院擬定的藥方里，還采納了他斟酌添減的幾味藥。

梅鶴庭得知宣明珠患病后，第一個想去尋求的人就是他。

只是不巧，這位昔年的親王，被先帝赦封為國師后便閉關修禪去也，多年不見方之人。

今日始出關。

“好事。”梅鶴庭心想，也許今日會是個否極泰來的日子。“備馬。”

疾馳的馬蹄聲向西南而去。

護國寺位于布政坊，是十二寺中香火最鼎盛的佛寺，正值端午節后，前來祈福消厄的人很多。

前殿廣臺正中央的青鼎香霧繚繞，往來禮佛的香客濟濟喧闐，蓋住了后閣偶或傳來的梵音磬響。

梅鶴庭在寺門外下馬，寺穿過廣袤殿宇，直奔后頭的毗盧閣去。

此地有一棵出名的奇松，高至偃蓋，人過綠蔭，耳邊驟得清靜。那一排僧寮就在佛閣后頭，青磚灰墻，一水破子欞窗，其中又有一間獨立而出的槿籬舍，格外清致。

法染國師的侍者之前接待過此二人的來訪，便將兩位檀越引此間禪房，雙手合什道：

“吾師出關后便見施主的拜帖，命小僧請施主在此待，吾師沐垢更后便來。”

梅鶴庭鮮與沙門中人打道，微微頷首，致一聲謝。

倒是姜瑾不倫不類地合個掌，侍者轉而出，他盯著那僧人的雙腳，瞇了瞇眼，轉而心里頭嘀咕：難不這位皇叔祖閉關幾年，都沒洗過澡不？

法染俗家行九，按俗世的輩分，確實當得當今皇帝稱一聲叔祖。

梅鶴庭則環顧禪房，見舍中的陳設簡潔已極，唯一榻一案，一箱籠一禪杖，一張琴一盆蘭，余者，便是墁磚地上的三兩團。

正中間那只團上放有一張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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