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等詰問,梅鶴庭神如常地從袖中取出一張紙,“此為名單。之前臣擔心行宮久曠,殿下的份招人眼熱,恐別有用心之徒混進,便僭越行事,請殿下寬恕。”
“往后,”他抬頭抱歉地一笑,“臣也不會這樣了。”
宣明珠從不知他還做過這樣的事,心緒有幾分莫名。
接過紙箋一看,那上面的名字,不在白姑姑給的名單之上。
梅鶴庭做事,不會讓人抓到把柄。
卻也悶著頭不會說出來,去討人喜歡。
如果不是出了楚王的事,也許永遠都不知道,他曾派人守過一座可能不會再踏足的宮殿。
宣明珠盯著他,“你何時安的人手。”
梅鶴庭抿了抿,似不大想回答這個問題,隔了一會兒道:“幾年前。”
“幾年前?”宣明珠追問。
梅鶴庭沉默許,抬起清脈如畫的眼睛,向道,“殿下說好了往事兩清,過去的事,莫提了吧。”
“那麼,”宣明珠的目微微下弋,點在他的口,那片束裹嚴實的白袷領之下,知道,有一傷疤。
半月牙痕,小小一道的傷疤。
靠近心臟的位置。
那是在寶降生幾個月后,突然有一天發現的,發現時已經結痂。他便告訴,是用書房的裁信刀時不慎劃到,淺淺破了皮,早已愈合。
曾經他說的話,都盡信。
“你可還有旁事瞞我?”
玄服的襞積冷利落,他垂下的目卻很和,“沒了。”
宣明珠沉默。
昨夜,聶氏子說中的那一刀傷口很深。
問有多深,聶氏說,離心半寸,僥幸能活,是閻王不收命的鬼。
殿外的從窗欞子一格一格進來,晃在宣明珠的眼皮上,眨一眨,產生紅塵溶金的錯覺。
恍惚間,憶起五年前,從隆安寺被抬輦送回府里的那一路,捂著絞痛的小腹一直在想,回去要怎樣與夫君訴說經歷的驚心魄,再久久窩在他懷里,告訴他,自己懷上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有多麼惶恐,他才會多疼疼。
可是一見小夫君拎著滴墨的筆進門,神慌張無措,怦然心,發覺其實他比想象中更為在乎自己。
便傻乎乎生生的,下了此事沒提。
那時候想,最希一個人心疼你的時候,原是最怕他心疼的時候。
這樣的傻子,竟然非一個。
是追緝大理寺刑案時,遇到過亡命之徒麼?還是礙了朝中某些人的眼,買兇殺他?抑或是別的什麼不知道的緣由?為了怕擔心,他便什麼都不說,還弄出裁信刀劃傷這樣蹩腳的話誆。
偏還信了。
宣明珠忽然低頭輕輕笑了。
多年夫妻做到這份兒上,一個太小心,一個太克制,結果便是你瞞我我瞞你,自以為對對方好,其實像一對傻子蒙上眼象還樂此不疲,不離,實在天理也不容。
換作從前得知此事,必會追查個底掉,將傷夫婿之人千刀萬剮也不能解心頭之恨。
如今各自去尋各自門,也無那心去揭破追究了。
因為不再心疼他了。
如梅鶴庭所說,既已是人非,過去的事,便都隨風輕散吧。人活一世,的確輕松一點兒的好。
長公主理鬢收斂神,排遣雜緒,將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。末了道:“那方印記被毀了,人此刻被我押著,你若有用便提去。”
梅鶴庭微忖搖頭,“殿下慈悲心腸,保下了一條命,若到臣手里,人只怕活不了。且此人用不大,左右不了大局。臣已了解其事,必在陛下大婚前將叛王一黨料理干凈,此事臣,殿下放心。”
有他這句話,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。
與梅鶴庭商談公務,真是一宗兒輕巧事,甚至是一種,他呈上的結卷,絕不會令人失。
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,語氣依舊稀松平常,仿佛山在面前,便搬了這山,海阻去路,便填了這海,無甚為難。
“好。”宣明珠指頭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兩敲,說實話,昨日初聞此事,除了震驚與興,也有種獨拳打虎的張,現在有他接手,余事都放心他,朝堂上的明刀暗箭,用不著打頭陣往前沖。
釣出這條老蛟,總歸對得起先帝的臨終托孤了。
“不過你今日來我行宮……”
梅鶴庭知長公主的擔憂,淡然應道,“前駙馬苦追長公主不得,在上京不是什麼新鮮事,一時頭腦發昏,也是有的。這淌水越渾,別人便越不準真假,不礙的。”
瞧瞧,都會自己拿自己打趣了,可見話說開了,也沒什麼過不去的苦大仇深。宣明珠會意微笑。
那笑是上峰對于下屬嘉勉式的微笑,而非一人梳頭、一人笑的家常溫馨。梅鶴庭的目蜻蜓點水,掠過耳廓邊垂下的一縷鬢,手指了,卻是起,行揖,渾無破綻地告辭。
從前,他不會將公事帶回后宅與談論,如今見一面,能說的只有公事。
此刻,公事也已說盡。
今后怕連這樣的機會也有了。
他沒有提起自己去過隆安寺,提不提的,結果沒有兩樣。方才在殿門外,他聽見屋里人輕松的聲笑語,那是在他面前,端守著戒備不會出現的姿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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