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陵吏與工匠合力，將槨與棺層層開啟。當最后一蓋黑檀木板打開，即使棺存放著許多避腐丸，依舊有一惡逆之氣襲鼻而出。

平冤錄集中關于檢尸的緒論，第一條便是：驗者不可掩鼻。

——對于熏香用毒或尸腐時間的判斷，大多便在這片無形的氣味之中。

四周的人都下意識皺眉屏息，品級不夠的小秩更是推開棺后就連忙低頭退出，不敢冒犯公主的軀。只有梅長生面不改，仿佛嗅不見那氣味，又似司空見慣。

他從仵作手里接過了薄刃刀。

長睫下斂著向棺中，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時的習慣，在心中默道：某非得已，亡靈昭冤。

盧淳風無論目睹梅大人驗尸多次，每一次依舊像第一次見到時那般慨，平素潔癖的一個人，面對尸卻無毫回避，心無旁騖，甚至神間帶有幾分敬畏與虔誠。

梅長生雙眉微凝，過了大約兩柱香的功夫，方起，將外頭的人進來，說可以重新封棺了。

盧淳風連忙端著浸泡了白與艾葉的水盆子過去，梅長生道，“豈敢勞盧兄如此。”

“嗐，大人這會兒就別客氣了，大理寺底下那幫子吏秩，哪個不想跟著梅大人師學本事，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為榮？”他轉而輕問，“可查明了？”

梅長生將雙手浸水中，目暗熠，點了點頭。

出地宮至旁館換了袍，再出來時，宣明珠已在外等著，也如盧淳風一般問道，“可查出來了？”

梅長生肅容道：“查明了，樊城殿下腹含有草烏頭，此為令人心跳加快，意識模糊之藥，也有……近兩月的孕。”

宣明珠聽了，靜默良久，一忽兒森然轉頭，看著殿廡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陸家人，沉聲問：“按罪，當如何？”

“殘害皇室裔，犯了十惡之中謀叛、大不敬、不睦三罪，按罪，”梅長生道，“絞。”

案查明了，可人的心緒，不能如同落定的塵埃般平復如初。

陸氏之人自差役口中聽到結果，一個個像面口袋在地上，那模樣不見可憐，只覺可惡可恨。

宣明珠安排人先將紅纓送回，自己沿著園寢中路，漫漫踱到西山腳下的水湖邊，捻著菩提珠消化沉悶的心。

微風習來，白云倒映在碧波，子的帶隨清漪飄，背影似一聲默嘆，盈盈獨立。

梅長生在水邊找到時，眼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面。

此般令人不忍打擾的景，卻不知了他哪心弦，張口道：“殿下離水邊遠些！”

宣明珠尚未轉過頭，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后輕帶，等詫然地扭頭，那只手又已然松開了。

只是手主人臉上還掛著謹慎的神，挨近了，那雙臨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眼里，又低低重復一遍:“殿下往后莫要離水這麼近。”

宣明珠眉頭微挑，隨即失笑，他莫非覺得會重蹈樊城的復轍麼？

掩飾般勾過鬢間一縷碎發，掖在耳后，隨口問：“大人事畢怎麼不回城，走到這里來了？”

方才一個人在想，在不久的將來，也會來到這里，躺在冰冷的木石中，枕著這片山水長眠。

所以今日來此是事出有因，也算冥冥注定吧，活時來踩個點兒，挑剔挑剔風水，悉悉環境，墓外人是墓中人，也算做了回荒誕放曠的名士。

約的恐慌當然有，只是這些生死煩憂，是自說自話的心事，僅適合一個人沉思，不好在人前了矯。

耳邊是汩汩若縷的水聲，天地走到這分割生死的地界，仿佛也只剩下清風流水可以回響。

惟因大寂靜，反而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囂，連梅長生回答了什麼，也未留神聽清，只聽到他后頭輕輕的帶著些小心問：“殿下方才在想什麼？”

宣明珠看他一眼，知道這人善察人心，唔了一聲避開眼風，敷衍著：“本宮想著大人之前那一箭，準頭極好。”

提起這茬兒，梅長生頓時想起那聲“小淮兒”，眼前一川煙草盡數塞住心竅，點一把火，就能燒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。

可他只能將幾乎硌穿嚨的暗瘡往更深埋葬，再開口，又是那個儒雅端方的梅鶴庭：

“臣準頭不好，是特意照著那老婦的腦袋的。”

聲文雅，話卻狠。

宣明珠意外了一下，這不大似梅鶴庭口吻的一句話，瞬間將的傷愁緒攪散，不笑也笑出來了，“那大人的膽子可真不小。”

梅長生見展笑了，暗松一口氣，心緒稍定，貪念便起。兩人沿著水岸慢然向前閑步，他站在靠水的那一側，覷著的臉龐含糊道：

“臣箭準差，因為沒有明師教我。”

“嗯……”宣明珠沒聽出他九曲十八彎的言下之意，低著額面，只是臨水漫行。

的鈿珠與耳珰，明閃地墜墜悠悠懸晃著，珠引來湖水的澄，織映回那張暖脂玉般的臉上。

是一張此時明顯不大想費力說話的冷人面。

鑲珠的繡舄卻執著將腳下的蔓草趺踩一條筆直的線，不自覺出幾分孩子氣。

梅長生知憂。

他不再似從前了，只顧自己向前，將背景留給追逐。而今他，目所及無論看不看得見宣明珠，一扇心窗都時時為敞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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