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小七掛著車里昏迷不醒的公子，不耐煩地甩了幾下馬鞭喝斥，那二人公說公不理婆說婆有理，哪個理他？

“某褡褳里有二十兩足銀子，如今喂了魚，都因你這黑店家一句話頂塞的，你快快賠錢！”

“放你娘的狗臭屁！你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沒銀子，會舍得白白丟進河里去？”

姜瑾在車廂里守著公子滾燙的一副子，藥喂不進去，正自急躁，聽到外頭還吵嚷，心頭頓時大怒，就想出去一人一腳通通踢進河里喂魚。

忽然，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。

姜瑾大喜過地回頭，梅長生睜開眼睫，如張開兩口漆黑的深淵。

借力緩緩坐了起來。

“公子別，您的傷口才好不久，上還發著熱……”

梅長生角干，緩緩轉木黑的眼珠，夢中的瘋癲，在那張冷寂如霜的臉上已尋不出一一毫痕跡。他問，“我睡了多久。”

聲音嘎啞，像摔碎的破甕片。

姜瑾告訴他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。

梅長生不再言語，捂著口，安靜側耳，仿佛對車簾外的當地人吵架很興趣。聽了一陣，稚子學舌般重復：

“放你娘的，狗臭屁，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沒銀子……”

姜瑾寒倒豎，“公子爺，您嘀咕什麼呢？”

他目發怵地盯守著公子，從前只聽說過磕腦袋將人磕傻的，難道這剜心，也能刺激的人神有異不？還是公子燒糊涂了，沒反應過來自己是誰呢。

卻聽梅長生驀道：“掉頭，回京，我有一事確認。”

當時他看見法染倒藥，滿心都是挫敗與痛恨，用事的腦子卻忽略了一點——

他為何要倒藥？

從法染當時的行徑看，他應當一早便發覺了他的存在，那個刺激他心的場面，亦是他故意為之。

法染通藥理，蘸指嘗過藥，便該知道那不是周太醫的方。法染是個聰明人，即使一時不保準，但哪怕為了治好宣明珠的萬分之一的可能，怎麼會不經思索，輕易倒掉。

他親口說的枯癥無藥可醫。

他對自己的判斷，就那樣自信麼。

前路上，酒館老板還在大著嗓門掰扯：“我就認定他娘的一件事，你若不是事先知道你布褡里沒錢，怎麼會舍得白白丟到河里！”

是啊。

若不是早知道這藥治不了宣明珠的病，法染怎會舍得，白白倒在花土里。

第56章 診

人生一場大夢,世事幾度秋涼。

據說人在大限將至時，此生所有過往都會如白駒過隙在腦海中上演一遍，云煙散去了，這塵緣也便了了。

——我難道離死不遠了？

這是宣明珠從夢里掙醒后的第一個念頭。

披散著緞子般的長發怔坐紗帳中,出玲瓏的腕子與膩白的頸,被月華綾子衫一堆襯,更似一捧靈雪。只不過這人此時非但不靈，還有點呆。

那夢,那荒唐的夢,有多麼真生,只有自己知道。

荒山，雨夜,花藤老樹，還有一個……放浪子,幾乎要趕上寶那些志異故事的場景了。

宣明珠萬分不解地抬手瓣,又在口中卷卷香舌，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確認什麼，忽然呸地一聲：“敢是他要死了吧！”

哪怕是個夢，宣明珠也怪罪那人的輕浮浪。這一聲引來了罩間外值守的迎宵，近前鉤簾探看，不由微愣。

“殿下的臉這樣紅。”

宣明珠聽見，取來手持鈕鏡一照,果不其然，鏡中子雙蛾眉新黛如洗,腮似桃花，那雙目更如水沁含泉一般。

大長公主當場倒摁鏡面，眉也豎了,臉也青了，氣得哼哼道：

“前兒崔嬤嬤想在我屋里做場薩滿，我當時不信這個，給回了，可見不聽老人言，吃虧在眼前了。”

在自己的夢里彈不了子，任由外來客上下其手無法無天的，可不是見了鬼麼！

不是矯自欺的人，若果真心里放不下梅鶴庭，也就不裝那正經人了。可自問，心里早如明鏡臺，別說他，就是一粒兒塵這會子也落不上去。

今日卻無緣無故的夢到了他，還有山有水有樹林的，豈不是咄咄怪事？

迎宵不知公主因何事如此氣憤，也不多，但領命行事。

轉時，宣明珠忽又住。

咬了咬，擁被沉問道，“五年前的事好查嗎？”

迎宵一忖點頭，“殿下查何事？”

宣明珠蹙眉回想夢中梅鶴庭開流的口，知道，那里有一道并非虛幻的傷疤。

上回在行宮，用一局棋作二人間的收，對于舊事便都撂開了手。

本以為心安理得，此番卻又莫名夢見他傷的場景……

糾結片刻，擱在心里到底有個疙瘩，宣明珠于是攏在迎宵耳邊吩咐了幾句。

＊

夜。

過完節便生出茬兒的月亮憊懶地掛在天邊，大業坊的楊府門外，懸掛著一盞昏暗的黃燈。

自從楊延壽昏迷不醒后，這座只有老兩口生活的屋宅便門可羅雀。

這一夜，楊氏的老妻張氏從盥室洗漱出來，照例秉燭來到老爺的榻前瞧一瞧他的氣息，卻乍然見床幔邊立著個黑氅罩的人影。

張氏驚聲倒跌一步，下意識撒開手里的燭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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