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長公主？余清明完全懵了，當日揭榜宮，說是為太妃娘娘診病，他也只在帳簾外頭號脈，哪里知道那位竟是大長公主？！

他哭冤喊道：“草民求大人明鑒！當日草民揎膽宮，開始時號貴人的脈象，確是無病的，只是尋常虛罷了。可……陛下忽然問草民，貴人的枯癥能不能治，草民心想，宮中醫的醫自然在草民之上，便不敢胡再開口。回到家后，這件事就在草民心里落了疙瘩，一直難解……這，這都是草民一時糊涂，求大人開恩吶！”

梅長生采明的眸子注意著他每一個細微表，聞言，飲盡盞中參湯，鎮定地撂下。

沒人知道他的掌心已經汗了。

審有審的方法，審民有審民的路子。若用問周太醫的那套說辭，上來詢問這些揭榜的郎中有沒有誤診，只怕他們為了家小命，咬死不敢承認。

非要反其道而行，先定下他們誤診的罪，驚懼之下的辯解才最真實。

破開第一道口子，余下都好辦了，梅長生不肯假手于人，將四月里過宮的郎中一個挨一個審下去。

結果十個里有九個都說，當日未診出貴人生病，只恐招惹麻煩，所以不敢言明。

至此，梅長生的另外一半心，終于重重地落地生。

與此同時，他心中又生出一深深的后怕——如果前兩回的藥真的喝了下去，后果不堪設想。幸好，老天垂憐，不管差錯也好，有人從中作梗也罷，終究沒有他弄巧拙，至于那白費的心與的創傷，自然都不值一提了。

有那麼一瞬間，梅長生剛喝下去的參湯仿佛涌上了眼，辛辣地灼著他的眼瞼，急流出。

但那種幸福的弱只被他放縱一瞬，便無喜無悲地藏起，起了，平袖擺，將手中皺的帕子丟到地心那攤臭的跡上。

推開角室窄門，天涌，豁然開朗。

背靠墻面等待的姜瑾連忙直起子，“公子，如何？”

梅長生靜靜地點了下頭，眼波漪漪流轉，忽出了點溫的笑意，“這些糊涂東西留著也無用，眼見秋深，就別送回家了。

“送去江左吧，江左，氣候好。”

姜瑾聽見這喜怒莫辨的聲口兒，青.天白.日的打了個激靈。

犯錯的人當然要問責，可聽公子的意思，讓他很難不往“私刑”上頭想，這放在從前可是公子深惡痛絕的勾當。

可，人都得護短不是麼，把話說回來，要不是因為這幫子庸醫誤診，長公主能吃這麼些苦麼，公子能這麼些罪麼？故而便也不敢提出異議了。

一顆心終抵是放了下來，最重要的是，他家公子終于不必再輒干挖心取的買賣。姜瑾著手道，“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，公子接下來打算……”

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長生，耐兒聽他啰嗦到一半，突然便抬步，往養馬房去牽了醫馬，牽出府門后一鷂翻上去，快意喊了聲“駕”，直奔九峰山而去。

一上馬，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，從莞爾，到咧，到嘿聲，最后放聲大笑。

男人擲手棄了馬鞭，只是信韁疾馳，遇柵柵，逢道轉道，迎面的疾風將他額上束帶掀落，如只黑墜地，馬上之人略不回頭，發冠松散了，他也只顧馳騁，帶凌了，他也只顧歡笑，一氣兒騎到行宮的白玉牌樓下，梅長生口氣，湛如銀河的眼眸向上遙睇一眼，面對高崎陡峭的山道，睥睨反手拍馬背，“駕！”

這一年的汝州，秋闈鹿鳴宴之日，獨有一人騎馬上高崗。

馬骨勁利而颯沓，到指令，在山林間馳躍奔騰著，馬上男兒則俯低在馬背之上，與高高低低的欹枝而過。哪怕知道在坡林騎行是大忌，亦無反顧。

然馬力有時盡，終于，在一片地形蜿蜒的楓林之中，白馬長嘶一聲屈倒前蹄，梅長生跌落下來。

他隨勢滾進一片厚的楓葉堆中，攤開雙臂，肩膀抖。

他在笑，無聲大笑。

隨手抓起一把楓葉，此時也不去管干凈不干凈，揚臂一撒，紅葉飄拋而起，又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眉上眼上，襟上袖上，將那玄服點綴得紅艷如火，將他眼中的分割得斑斑斕斕。

“一片一片又一片，片片墜在阮郎面。”他倒在這四野無人之地，如醉如酲地哈哈道，“大善，大善！”

老天對他梅長生何其不薄也！滄海珠，失而復得！哪怕這份得不屬于他，哪怕他日后仍有貪求，可當下此時，他當真滿足得一無所求了，得知無病，健康，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子，是那不會墜殞的朝，他還求什麼呢？

當姜瑾焦急地在高山峰林間找到公子時，看著那匹蔫蔫打鼻的馬，他幾乎不能想像這馬是怎麼跑上來的，馭馬的人又該有多瘋野。

而梅長生還在聳肩而笑，流出了許多淚，浸鬢發。不是他故意作此瘋癲作派，他是忍不住，控制不了自己的角。

姜瑾呆呆地看著他，他一輩子都沒見過公子像今天笑得這麼多，這麼恣，這麼放浪形骸。

就好像將二十年來歸束在骨子里的墨規泥矩全都抻抖釋放了出來。

就像一個風發意氣的年郎。

“阿瑾，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歡喜麼？”

梅長生枕臂了一陣天邊流云，箕坐起，簌落一紅葉。他眉眼灼灼地向他，敲扣心腔：“此刻我才覺得，我是活著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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