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樂伯閉起眼,長長深吸一口氣:“前段日子,你姑姑被永盈郡主在府,不停派人傳信給我,讓我去向圣上求,你可知我為何坐視不管?”
“……為何?”
“因為圣恩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活水,若提早散盡,萬一將來有一日需要靠它保命,便無從依仗了……”康樂伯睜開眼,眼底眸一沉,“不要再在外張口閉口提我過去的戰功和我這條跛,沈元策在京的這段日子,給我低調行事,最好低到他看不見你!若再發生今日這樣的事,你休想踏出府門一步!”
*
同一時刻,沈府書房外。
穆新鴻叩了三下門,聽見里頭一聲“進”,推門進去,一眼看到元策執了卷兵書在燈下讀。
世間用兵打仗的將軍大致分兩種,一種是理論起家,一種是實戰起家,大公子屬前者,從前在京裝著紈绔樣,私下其實一直在書房里研讀這些兵書,而將軍卻與大公子正好相反——
將軍幾乎是在實戰里長大的。
當初為防被人發現這張與沈家“獨子”一模一樣的臉,將軍時常年待在一間暗無天日的宅子里。
那座宅子與其說是家,不如說是一個練武場,一切兵應有盡有。沈節使無法常常看著將軍,便派親信去那里訓練兒子。
從會走路起,將軍十八般武藝一樣樣學過來,一樣樣從磕磕絆絆到駕輕就。
再后來,等將軍長大一些,有些能耐了,便被沈節使領進了軍中。
在軍隊里,有那麼一類人本就駐扎在最神的角落,從不公開面,那便是“斥候”。
他們穿梭在最前線刺探敵,風餐宿,與馬為伴,了喝雨水,累了睡樹枝,當危險靠近,還要有逃出生天的本事。
一個優秀的斥候所需備的經驗和實戰本領,有時不亞于一個指揮作戰的將軍。
穆新鴻認識元策的時候,驚異于一個十歲出頭的年郎,竟然是玄策軍中最銳的斥候兵。
就是這段斥候歲月,讓將軍走遍了河西每一山川丘陵,將每一道溪流都銘記于心。
過去這三年,沈節使和大公子先后死,將軍十八年來所學的一切終于就了那一場震驚四海的勝仗。
穆新鴻當時就在想,是不是沈節使早猜到會有這麼一日,所以早早做了準備,甚至連這兩個兒子一個沈元策,一個元策,都是為了讓其中一人提早習慣為另一個人的影子。
……
穆新鴻出了會兒神,再看向此刻讀著兵書的元策,疑問道:“將軍怎麼看起這些來了,這些對您也沒什麼用了。”
元策頭也不抬淡淡道:“看看兄長以前都在讀什麼。”
也是,十幾年不曾謀面,相逢不久便相隔的兄弟,注定只有一人可以活在下,如今大公子的一切都在被慢慢抹去,也只能靠這些故人的來證明故人存在過的痕跡。
穆新鴻嘆了口氣,想著大公子,問起正事:“將軍,今日馬球賽上,您可探出了鐘伯勇與那些同窗的關系虛實?”
元策目一頓,從書卷里抬起頭來。
穆新鴻默默朝他看了過去。
將軍此去天崇書院,自然不是沒事找事,逃避永盈郡主的催婚不過是順帶,更重要的是借此深到那些世家公子之中。
今日這馬球賽是一場團隊作戰,正是最好判斷那些世家公子之間關系的契機,將軍之所以應戰“陪玩”,也是為了這個。
“一半。”半晌過去,元策吐出兩個字。
“啊?”
元策了眉心:“有點事,只打了一半。”
穆新鴻觀察著他疲憊的神,連忙勸:“哦,是不是郡主半途又跟您鬧脾氣了?沒事,也不急于一時,下次還有機……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這書院里還有誰這麼了不得,能給您使絆子?”
“不是鬧脾氣。”元策皺攏眉頭,閉上了眼。
穆新鴻好像懂了,又好像沒懂,但左右是不敢說話了。
靜謐的書房里唯余更點滴之聲,不知多久過去,元策睜開眼來:“若一個人分神乏,兩件事,做了一頭,難顧另一頭,該當如何?”
“那自然是有所取舍,先去做更重要的那件事了!”
元策緩緩點了點頭,看向書案邊那一卷前日晚上不曾被青松揭開的畫卷。
他知道,那一卷是裴子宋的畫像。
元策:“你說,若或許也并非我兄長不可,也可能有朝一日對他人心生好,我是否該替兄長鳴不平?”
穆新鴻一愣,才明白原來這兩問還是在說郡主,仔細想了想道:“……您替大公子不值倒也正常,不過畢竟大公子已經不在,卑職覺著若真有這麼一日,由著郡主去,也算是替大公子好聚好散了。”
“好聚,好散。”元策一字一頓念著這四個字,再次點了點頭。
篤篤篤三聲叩門響,青松的聲音忽然在書房門外響起:“公子,郡主夜過來了,說您今日心不好,過來陪陪您。”
元策目輕輕一閃,攥著書卷的手微微收了收。
穆新鴻趕朝外道:“這大冷天的趕快請進……”
“等等。”元策突然出聲打斷了他,皺起眉來。
他在京的日子一天過一天,今日竟為替兄長鳴不平而忘了正事,這樣的失誤,不可再有第二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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