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江到蕭瑾瑜房裡時,楚楚已經去廚房煎藥了。
“王爺,”吳江頷首站到蕭瑾瑜面前,“卑職已把堂審記錄給景翊了。”
蕭瑾瑜微微點頭,淺淺地喝著手裡的一杯溫水,漫不經心地道,“什麼時候的事?”
吳江一怔,“就……退堂之後。”
蕭瑾瑜擡眼看著他腰間原本掛著香囊的地方,“我沒問堂審記錄。”
吳江一愣,臉頓時紅起來,低著頭像野低嗚一樣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,“元宵節……”
“哪年的元宵節?”
“今……今年的。”
蕭瑾瑜雲淡風輕地點點頭,“讓來王府坐坐吧。”
吳江一下子慌了神,倏地擡起頭來,“王爺,可是……”
蕭瑾瑜擺了擺手,“我知道是誰……我還認得的繡活。”
想起那個總怯怯地低著頭的小丫頭,蕭瑾瑜微微含笑,輕輕挲著手裡的白瓷杯子,“我也有日子沒見了。”
見吳江抿著脣不應聲,蕭瑾瑜輕勾角,“我親自請?”
“不……不敢……”
“嗯……就這兩天吧,過兩天忙起來又不開了。”
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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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貢院出來,吳江騎在馬上,頭一次覺到如坐鍼氈是個什麼滋味,那匹獅子驄跟平時一樣跑得既快又穩,可吳江就是覺得心跳得七八糟的,好像一肚子的零碎都要被這畜生給顛出來了。
在宮門口勒住繮繩翻下馬的時候,吳江一張臉白裡發青,劍眉之間擰出了一個死疙瘩,沒應宮門守衛的見禮,把馬一就悶頭走進去了,徑直走到書房院門口。
吳江除了當安王府的侍衛長之外還有公職,隔三差五就要進宮當值,吳江不是多話的人,但宮裡人沒幾個不認識這個年輕將軍的,就是沒見過臉,也一定聽說過這個人。
朝裡二十來歲的將軍本就不多,能居三品的更是麟角,能長年守在京裡的就這一個,何況還是忠烈之後。
一見吳江鐵著張臉走過來,立侍在院門口的小太監老遠就擺好了笑臉,吳江還是客客氣氣地對他抱了抱拳,“祁公公,卑職有事求見皇上,煩勞通報。”
小太監笑盈盈的,“吳將軍,可是安王爺要呈什麼摺子啊?”
吳江取出一個折本子,雙手遞上,“煩請祁公公代呈……還請祁公公通報一聲,卑職有要事面奏皇上。”
“吳將軍稍候。”
“有勞公公。”
******
小太監轉邁著小碎步走進去,沒一會兒就出來了,吳江卻覺得熬了好幾個時辰,握的手掌心裡冰涼涼的全是汗。
“吳將軍,”小太監出來的時候白生生的臉上堆滿了笑,“久等了。”
吳江有點兒僵地點了點頭,“祁公公……卑職可以見駕了?”
小太監抿笑著,意味深長地看向吳江,把折本子捧還給他,“吳將軍,安王爺的摺子皇上已經仔細看過了……皇上說,一切就按安王爺的意思辦吧。”
蕭瑾瑜那本摺子上寫的什麼吳江一點兒也不知道,跟往常一樣,蕭瑾瑜讓他送進宮來,他就送來了,不該問的他絕不會多問一句。
於是吳江接過摺子,沉穩地應了一聲,“是。”
小太監笑得眼睛都彎了,“那就不耽誤吳將軍辦事了。”
吳江一愣,“皇上……不見我?”
小太監笑著指指吳江手上的折本子,“皇上說不用見了,一切就按安王爺的意思辦吧。”
吳江怔怔地展開那本摺子,剛掃了兩眼,一張英氣滿滿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。
“吳將軍,皇上已讓人傳長寧公主到晚晴樓了……”
小太監話音還沒落,眼前已經不見人影了。
******
晚晴樓就在從前殿到後宮的必經之路上,小樓建在高臺之上,視野開闊,是整個宮中看夕最好的地方。
這個時辰西天已經開始泛紅了,紅得而不妖,可吳江完全沒有心思留意這些。
年初一的時候皇上照例大宴羣臣,蕭瑾瑜不在王府,吳江就召赴宴了,一夜推杯換盞之後,微醉中看到皇后邊依著一個小的影,正淺淺地對他笑著,神剛一恍惚,就又被人拉去喝酒,下半夜的時候再回頭去找,已經不見了。
初一的晚上明明沒什麼月亮,吳江次日酒醒後卻總覺得前夜看到了一片溫又明的月,記不得是在哪兒看到的,也記不得那片月的周圍有些什麼,只記得自己曾沐浴在那片宜人的月下,整個子都輕飄飄的。
一直到元宵節再次召宮赴宴,皇上提出四十歲以下武比武助興,彩頭是皇上的親妹妹長寧公主蕭湘親手繡制的香囊。
吳江得蕭瑾瑜影響已久,向來不會在這樣的場合顯山水,正在琢磨不給安王府丟人又不至於鋒芒畢的比武路數,驀然看見拿出香囊給衆人展示的長寧公主,頓時想起來自初一之後總在他夢裡出現的月是哪兒來的了。
於是那場比武之後,再沒有文武將在背後唸叨一個王府侍衛長憑什麼佔著三品將軍銜了,吳江也如願地在那片思慕多日的月中接過香囊,配在腰間。
和那晚一樣,蕭湘只看著他淺淺地笑了笑,就轉離開了衆人的視線。在吳江看著,就像是烏雲突然遮了月亮,整夜都滿場黯淡,儘管十五的圓月就掛在當空,明亮如鏡。
吳江不記得當晚是怎麼回王府的,只知道二十五年來頭一回有這樣百爪撓心的覺。
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娶,發瘋一樣地想。
可是娶不得。
他是三品將軍不假,但能年紀輕輕戰功平平就爬到此位,有一半的原因是託了早年爲國捐軀的父親的福。
他十六歲那年母親也病故了,他又是家裡的獨子,如今手裡唯一的產業就是父母留在蘇州的一老宅,唯一的依靠就是向來不謀權勢名利的安王府。
他憑什麼去跟皇上說喜歡上了一名小他七歲的嫡出公主……
何況那麼好的人,憑什麼看上自己……
可那隻香囊他還是捨不得取下來。
沒想就這麼被王爺看出來,還神在不知鬼不覺中讓他自己給皇上遞去了那道摺子……自己那點兒心思全被王爺抖摟給了皇上不說,皇上還同意了王爺的提議,讓他自己去問蕭湘的意思!
只要蕭湘點頭,皇上立馬就擬旨賜婚。
可若是……
就算搖頭,他還是得完蕭瑾瑜的任務,請去安王府……
吳江也不知道皇上命人傳的時候說了多,一時不顧那麼許多,一口氣奔上小樓,頭都沒敢擡,對著那個鵝黃的影就是一拜。
“卑職吳江拜見公主!”
吳江聽了好一陣自己七八糟的心跳聲,才聽到一個而不,甜而不膩的聲音,“吳將軍不必多禮。”
吳江手忙腳地從地上爬起來,埋頭看著腳尖。
“卑職,卑職……”
一肚子的話想說,堆到嚨口卻一句也說不出來,生生地把一張俊臉都憋紅了。
“吳將軍……”明顯輕了一層的聲音裡帶著細細的抖,“你若不喜歡那個香囊,扔了便好……不必拿來還我……”
吳江一愣,驀然擡頭,那個朝思暮想的人正看著他腰帶上原本系著香囊的地方,一雙燦若晨星的眸子裡滿是黯淡的絕,櫻花瓣一樣的脣輕輕抿著,發白,看得他向來強健的心臟倏地一疼。
“不,不是……”吳江慌忙從懷裡抓出那個細細收好的香囊,“卑職只是沒,沒掛在腰間……”
一對好看的葉眉微微往中間蹙了蹙,那雙眼睛裡卻帶上了的笑意,“吳將軍爲何把香囊放在懷裡?”
吳江幾乎覺不到自己腦子的存在,順口抓了個詞,“暖,暖和……”
蕭湘“噗嗤”笑出聲來,趕忙用袖子掩了口,只留給吳江一雙笑意滿滿的眼睛。
吳江被笑得發窘,又把腦袋垂了下去,“卑職無禮,公主恕罪……”
比起剛纔那模樣,吳江倒是更願意笑,哪怕是在笑自己,也比看到那副明顯是傷心絕的模樣心裡好過得多。
“吳將軍,”蕭湘聲音裡還帶著溫的笑意,“你既然不是來還香囊的……那是爲何要見我?”
吳江又是一愣,“皇上……沒說什麼?”
蕭湘輕輕搖頭,帶出一陣輕微的步搖聲響,“皇兄派來的人只說,來了自會知道。”
吳江的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,看著被夕映襯得既溫暖和又彩熠熠的人,腦子一熱,一句話口而出,“我想娶你……”
話音還沒落,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,吳江慌地跪下來,“卑職該死!”
“你起來……”
吳江的子像是不自己控制一樣,不知怎麼就站了起來,低埋著頭。
“你……”那聲音裡又帶了點兒細微的抖,卻也帶著三分收斂不住的笑意,兩分不由自主的惱,輕輕地道,“你可不能死……你死了,怎麼娶我呀……”
吳江呆了好一陣子才擡起頭來,“公主……你,你答應了?”
不知是不是被夕襯的,蕭湘白的臉上滿是紅雲,微微低著頭,抿含笑,“吳將軍還沒仔細看過那隻香囊吧?”
他怎麼會沒仔細看過,還不知道翻來覆去看了多遍,一看到那些細整齊的針腳就能想到一顆七巧玲瓏心……
“吳將軍沒看過裡面吧?”
香囊裡面……不就是香料嗎?
吳江著急又小心地解開那繞在袋口的細繩,裡面果然是一小包用紗布封起來的香料。
“你把香料袋拿出來,看看裡面……”
吳江仔細地取出香料袋,把香囊外皮翻了個面,才發現外皮是裡外兩層繡花的,裡面那層赫然繡著一個篆的“吳”字,從手工到線材質,都比外面那層不知多倍。
吳江一愣,“公主……”
蕭湘垂著頭,有點兒侷促地揪著指尖,像個犯錯的孩子似的,一張俊俏的小臉得紅紅的,“我……我好幾年前就聽過你的很多事,但我只能在晚晴樓上地看幾眼……後來,我就……我就繡了好多這樣的東西,不知道怎麼給你,也不知道你肯不肯收……”
從小就是向怕的子,不會討父皇母后歡心,得到的恩寵也就得可憐,就安安靜靜地窩在清冷的院子裡,不哭不鬧不多話,更不與人爭,所以一直埋沒在偌大的後宮裡。
自從十三歲那年聽到這樣一個名字,知道這樣一個人,斷斷續續地從宮口中聽到這個人的故事,心裡就有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惦記。
十五歲那年第一次陪皇后到晚晴樓上看夕,第一次在皇后的指點下看到那個人走進書房的拔的影,之後每次聽到這個名字都會格外用心,聽到他立功賞就會高興好幾天,聽說他生病傷就會一直擔心到有人說起他平安的消息。
最擅長繡活,也不知道自己暗地裡繡了多想要送給他的東西,甚至繡好了自己的嫁,紅蓋頭,鴛鴦枕,芙蓉被……可就是鼓不起勇氣來找皇上去說。
直到年前聽見皇上和皇后商量要給自己的心上人說牽線,這才按捺不住,但又怕襄王無夢,不願勉強他,還是忍了下來,只求皇上讓參加初一和十五的晚宴,讓他能看到。
兩次面對面之後吳江竟一迴音都沒有,宮裡得到的消息都是他在忙,蕭湘本已在試著說服自己死了這條心,可現在……
蕭湘從沒覺得自己的日子如此鮮活過。
吳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到底是想哭還是想笑,“收,我都收!”
“那……”蕭湘溫的角輕輕揚著,“你得問問我皇兄纔好。”
吳江再一次有種爲蕭瑾瑜赴湯蹈火都在所不辭的衝,“皇上和安王爺都答應了,只要公主答應!”
蕭湘微微一愕,旋即笑得清甜,臉上紅雲佈,淺淺地點了點頭,“我答應……”話音沒落,就跌進一個溫暖寬敞的懷抱裡。
懷裡的人得聲音發,卻還是貪這個懷抱裡的溫度,不掙開,反而小心翼翼地摟上他結實的腰背,“吳將軍……”
吳江不出聲,也不,就這麼靜靜地抱著,只有這麼真實的溫,這麼真實的幽香,才能讓他相信自己這不是一個萬分遙遠的夢。
第一次這樣抱一個人,覺得懷裡的子清瘦清瘦的,有點涼,還在微微發,不由得心疼起來,抱得更了些。
不知道這個安靜好的人在幽深冷寂的宮苑裡了多委屈……
“吳將軍,這裡……夕很……”
“我只喜歡看月亮。”
“那……以後我陪你看。”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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