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草園，菩提樹下。

正在閉目冥想的李元，忽然淚流滿面，俊逸面容上出一哀愁之。

九鹿暗暗看在眼裡，心中也湧起一不忍：「這小子畢竟還年輕，雖有一腔勇之氣，但終不似他老子那般剛強。不過，若按人類的年紀來算，他恐怕還只是個孩子。此番大難臨頭，怎麼可能不怕呢？」

與此同時，幻夢中的大雷音寺里，李元了臉頰，驚訝著指間的潤，「咦，這是什麼？！我怎麼哭了？」

此此景，他早已在夢幻中經歷過無數次，大雷音寺的毀滅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新聞。不知為何此時此刻，特別懷。

認真想了一想，方才明白：「我在怕死！」

貪生怕死，對於世間一切生靈來說，都是最正常不過的。

靈雖壽，猶有竟時。神龍乘霧，終為土灰。

然而凰卻是個例外，不僅不同於普通生靈，即便是在諸多天生神靈中，也是唯一的例外。

凰能以「涅槃」來「壞空」的運命，生來便擁有無盡的壽命，於是便缺乏「死亡」的概念。

九鹿的比喻其實是錯的，人類將自己短短的數十載，分幾個階段，命名為嬰兒、孩、年、青年……

然而凰是無法如此進行劃分的，因為壽命是「無限」。他既是嬰孩，也是老人，無盡轉，是為「涅槃」。

而且李元遠比九鹿想象的更加勇敢，那傳承自李青山的那一勇決之氣，早已貫徹他的神，因為不曾經歷過李青山的諸般憂懼，甚至比李青山本人都來的更加純粹。

此時之所以會落淚，是因為平生第一次到了「有限」，也就是世人所謂的「死亡」。

李元低頭盯著腳尖，這一步出，只有死路一條，無論勝敗，十死無生。

就算李青山最終戰勝一切強敵，於九天之上號稱「天帝」，也無計從六道迴、三千世界中挽回他的命。

這場天地大劫，李青山勝負未定，他的生死已分。

螻蟻尚且生，凰神鳥又當如何呢？

李元不知別的凰會如何選擇，但他是李青山之子。於是笑著去眼淚，從容向前邁步，視死忽如歸。

這一步出，眼前所有一切，無論是殿塔樓閣，還是僧眾伽藍，都化為飛煙。青黃赤白黑，在他旁繚繞飛散，這一場長夢，終有盡頭。

這一步出，他將為真正的「煮天王」，雖然那只是李青山的一個玩笑，但他從來不以玩笑視之，而是他努力想要實現的目標。

他心中忽有一種明悟，一種決心——這是他平生第一次，也將是最後一次，為自己流淚。

待到飛煙散盡，已不見了那爛陀寺，眼前唯有一片園林，栽滿了繁盛茂的金葉菩提樹，腳下金磚鋪地，頭頂明，照耀反，熠熠生輝。

若是李青山在此，定會覺得十分眼，這正是他初極樂世界時所見的那片園林，一草一木，分毫不差。不過與他之後經歷的一切相比，這片園林實在是太過平常，幾乎沒能留下什麼印象。

然而李元心中早有料算，並且通曉佛門典故，一口道破了這座園林的名號：「祗樹給孤獨園！」

在那個遙遠的，大乘佛法尚未明晰，大雷音寺還未建立的時代，這裡曾是佛陀主要的傳法之地。由獨孤長者與祗陀太子心建造，故得此名。

如果說大雷音寺是佛門的興之地，那這裡，才是一切的緣起之地。

李元朗聲道：「世尊，我來了！」

「你可知此番前來，必遭業火焚燒，萬劫不復。」一個滄桑老邁的聲音響起，回於祗樹給孤獨園。

「我已知曉，絕無悔恨。」李元此番前來，便是為了這火。

「你為何而來？」

李元答道：「為了擔當李青山的罪業！」

業火與劫雷，皆是運行於天地間的大道，神仙也不能逃。李青山所行之道路，必造下無邊罪業，業火焚燒。若無人替他承擔，絕無可能獲勝。

「李青山何罪之有？」那個聲音反問。

李元啞然，他從不覺得李青山有什麼罪過。

「去吧！你心中若只有父子之，便非吾之門徒。」

李元如聞雷音，陡然明悟：「我來擔當眾生之罪，眾生之苦。」

「何以為慈，何以為悲，你又是眾生何人？」

李元卻又無法回答，凰神鳥與蕓蕓眾生之間的差距宛如雲泥，而在片刻之前，他甚至不知「死亡」為何。眾生與我何干？

「若以自為神明，視眾生為螻蟻；以自為主人，視眾生為奴僕。縱有好生之德，仁慈之心，亦非我輩中人。」

「眾生平等。」李元忽然道：「這就是你選擇大老爹的緣由嗎？把極樂世界的大道法則給他，令他為魔域之主。」

「是李青山選擇為李青山，是李青山選擇為魔域之主。」

李元笑了：「是啊，誰又能替李青山做選擇呢？縱然是你這個一世之尊。若你真像世人所說的那般大慈大悲、無所不能，這大千世界又怎會是一片苦海。」斷然道：「若你慈悲，便是無能。若你有能，便無慈悲。」

他雖然皈依我佛，但面對這佛門至尊，諸天神佛中至高無上之存在，依舊是談笑自若，並無特別尊崇。

那聲音沉默片刻，喟嘆道：「神通不敵業力。」似乎更顯蒼老。

李元反問道：「何為業力？」他為業火而來，但到底「業」為何，卻不甚明了，佛經上也是眾說紛紜、莫衷一是。

「因果。」

「有因必有果？」

「有因必有果。」

「原來如此，神通便是業力！」

李元立時頓悟，豁然開朗。

三千大道，無窮法，也只是因果而已。

修行之道，從聚集靈氣，到法力流轉，再到施展法，都僅僅是因果的一部分。沒有法力流轉，便不能施展法，沒有聚集靈氣，便不能流轉法力。

世人驚佩於神通法移山填海的大威能，但究其本質，與凡人揮拳踢腳並無分別，只是凡人不是聚集靈氣，只是吃飯而已。

許多年前，李青山在修行之路上學到的第一課，便是吃。

所以「神通不敵業力」，因為神通本是業力。所以縱稱一世之尊，也不能擔當所有因果，便不可能擁有所謂的「無所不能」。

李元已然明白了此間所有問題的答案：「我此番前來，不為李青山，不為眾生，是為了擔當我的因果。若沒有李青山便沒有李元，所以李青山是我之因，所以我要替他承擔他的果。」

「而凰雖能生死，卻不能這因果。此此景，凰與凡人無異，凡人與螻蟻無異，是以眾生平等，是以……我即眾生。」

李元只覺得大徹大悟，心中再無疑慮，甚至連對「死亡」的恐懼都消盡了，只覺得因果使然，自有其理。生死轉，本為一。

所以凰一族雖然擁有無窮的壽命，但卻從未聽聞有哪只凰從上古一直活下來。雖然永生，卻不能不死，凰一族的數量反而越來越稀，想必是各自承擔了自的因果。

那個聲音微笑道：「正是如此，你近前來吧！」

李元心中一松，知道自己通過了考驗，可以繼續去尋死了，便向園林深走去。

然而經歷方才的大徹大悟，大腦急轉，心猿跳，意馬飛馳，無法平靜下來。然間覺得事沒有那麼簡單，除了李青山之外，在自己上彷彿有著更深的因果。卻像是隔著一道門扉，一時之間，無法參破。

待到深林間，終於見到佛祖真容，卻不似寺廟裡的雕塑那般金燦燦、面如滿月，反而是面容枯槁、鼻如鷹鉤，看起來也只是尋常老僧一個，與這座祗樹給孤獨園一樣，沒有什麼特別之。

而且下垂的角與高的鷹鉤鼻令他的面容顯得很不和氣，凡人在路上撞見了，都未必肯施捨一碗齋飯給他。

李元卻到一奇異的親切，彷彿脈相連。腦袋裡靈一閃，那一道門扉訇然開，瞬間參了所有因果。

不可思議的道：「你是……元始凰！？」